接入世界30年,中國互聯網展望發展趨勢

【環球時報報導 記者 馬俊】編者的話:1994年4月20日,伴隨著一條64K國際專線開通,中國實現全功能接入國際互聯網,成為加入國際互聯網的第77個國家。這也被視為中國互聯網時代的開始。轉眼間30年過去了,中國已經擁有全球數量最多的網民,基於互聯網的各種應用程序更是早已深刻融入和改變了我們的日常生活。《環球時報》在4月20日舉行「中國互聯網30年專題研討會」,與會專家回顧了中國互聯網在過去的30年所取得的成就和經驗,並展望了未來的發展趨勢。

《環球時報》在4月20日舉行「中國互聯網30年專題研討會」。

中國是互聯網紅利的巨大受益者

30年前連接世界的那條國際專線,是從位於中關村南四街四號的中國科學院軟件園2號樓連出的。在長期從事互聯網治理研究的亞太頂級域名聯合會(APTLD)前董事譚亞淩看來,中國互聯網時代的開啟,其實正好跟上了全球化的浪潮。伴隨著「信息高速公路」的概念,1994年被稱為「國際網絡年」,正是乘著這股浪潮,中國成為第77個加入國際互聯網的國家。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最初只是意圖簡單地實現計算機之間鏈接的互聯網,會發展成現在這樣改變了世界的超級基礎設施,甚至可以說,全球社會經濟運行都已離不開互聯網。譚亞淩表示,從WEB1.0到WEB2.0和現在的WEB3.0時代,以及各種下一代互聯網技術的研發,都是為了滿足更快、更多、更無所不在的連接需求和渴望。如今我們談論的互聯網,其實是在互聯網上運行各種WEB服務、各種各樣的人工智能大模型以及基於網絡運行的整個經濟社會體系。「這其實已超過互聯網本身。」

中國科學院大學呂本富教授表示,過去的30年,中國抓住了這一波互聯網帶來的紅利,而且可能是全球最大的受益者,從經濟、社會、普通人心智發展等各層面都是這樣。「歐洲獲得的互聯網紅利比我們差得太遠,日本現在還在付現金,美國真正獲得的紅利恐怕也沒有我們多。」「大家都認為房地產對中國經濟社會的影響最大,但我估算過,所有互聯網平台給中國經濟帶來的整體動能超過房地產行業。」

呂本富總結說, 互聯網從早期的信息互聯,到人的互聯,再到智能互聯,最後擴展到場景互聯,互聯的深度在增加。每一次聯入深度的升級,都是軟件對人類理解程度的升維,替代的難度呈指數級上升。他認為,從網絡經濟的角度,可以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網絡經濟,2010年之前是記錄的革命,我們將紙上和腦中的數據錄入了信息系統,搜索引擎、門戶網站是最典型的商業模式,以流量為核心。第二階段是平台經濟,特別是2012年迎來了智能手機爆發,消費互聯網升級,本質上是一個軟件分發的革命。平台經濟處於當紅狀態,塑造很多商業模式,甚至出現移動支付、手遊、短影片這三個走向全球互聯網產業的應用。第三階段是智能經濟,從2015年開始算法對人的認知產生重大影響,大多數決策是人機混合模式。ChatGPT更是開啟了大模型時代。大模型本質上是算法整合了大算力、大數據,在開源條件下,成為劃時代的技術工具。它的焦點是參數,由數據產生信息、知識和智慧,模型的參數表達了知識和智慧的多寡。第四階段是體驗經濟,2021年元宇宙開啟了多項感知技術,元宇宙使人身臨其境,個體不僅是旁觀者,而且是操作者。但現在元宇宙熱度下來了,這是因為它對現實的模擬準確度很差,還有待技術的發展。

清華大學教授瀋陽表示,中國互聯網過去30年非常關鍵的一點,是理解人性,比如中國的短影片,這也是中國互聯網和世界互聯網一個比較大的差異。

下一步發展,要注意什麼

呂本富認為,ChatGPT的出現是分水嶺,前面可以稱為輕互聯網時代,後邊可以稱為重互聯網時代,其中算力-能源體系會成為重中之重。在這個過程中,技術不斷創新,創業不斷演進,社會深度變革,是互聯網時代的總特點。

以ChatGPT為代表的大模型,其作用相當於第一次工業革命里的蒸汽機,「蒸汽機是體力勞動的工業化,大模型是腦力勞動的工業化,這才是最大的變革」。GPT的通用功能會成為很多行業的界面,會重塑和知識相關的行業。「以後我們要在互聯網上獲得信息,可能不再需要搜索引擎的搜索框,GPT式的問答會成為基本界面。」他表示,未來互聯網將成為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核心。因為算法實現與個體用戶的「細胞級連接」,就相當於激活一個生命體的神經末端,從而使整個生命體進行升級,而且能量耗散最小。

儘管中國在過去30年的互聯網發展中獲得了豐厚回報,但北京郵電大學人機交互與認知實驗室主任劉偉提醒說,我們過去從互聯網中獲得的利益越多,對網絡的依賴也就越大,背後的隱患越大。未來中國的潛在對手可能會用各種方法從互聯網這個角度對中國下手,如何針對性加強防備非常重要。

秦安戰略智庫創始人秦安表示,在這些新概念威脅方面,俄羅斯的一些嘗試值得我們借鑒。而從技術層面,網絡安全不能仍停留在「捆綁式黑匣子打補丁」的做法,一定要升級為底層化、自動化、智能化,需要進入網絡攻防狀態。

譚亞淩介紹說,俄烏衝突就是在某種程度上展示了未來互聯網攻防戰的趨勢。由於如今各國社會經濟體系運行對於網絡的嚴重依賴,未來衝突中甚至可能出現「直接將整個國家從國際互聯網中抹去」的情況,如物理層面切斷光纜,或者從IP層面、根服務器層面的數據刪除,讓特定國家與國際互聯網斷連等敵對行動。儘管沒有人真的這麼做,但國家的網絡安全風險依然存在,這個問題從上世紀80年代到現在都沒能有效解決。

如何看待人工智能?

瀋陽對於人工智能的發展相對樂觀。他認為,過去30年是從信息互聯網,到人際互聯網,再到智能互聯網,未來將出現依託元宇宙的體驗互聯網和腦機接口技術的意識互聯網。他預測稱,如今雖然各種產品能夠大規模生產,但創意依然高度專家化和定製化,有了人工智能之後,未來創意和知識生產也將實現工業化大規模生產,創意也就不那麼稀缺了。整個人類發展速度會極大地加速。

瀋陽表示,我們原來的認知在很大程度上外包給了互聯網和搜索引擎,未來將更多地外包給人工智能。最近有句話,「把知識交給AI,把智慧留給人類」。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我們將用1%的智慧能力去撬動99%的AI勞動力,AI幫我們幹了活之後,我們能用我們的審美、判斷力、決策力去決定應該留有哪些東西。

劉偉則注意到,儘管現在人工智能概念非常火,但它們都是基於大語言模型和多模態大模型,在技術上存在天花板。很多美國專家承認,當前使用的數學模型不足以支撐大家對人工智能期望的結果。尤其是它們的底層是依靠線性函數和觸發函數建立起來的,造成大量的非線性問題,是造成所謂「機器幻覺」的重要原因之一,目前不但工業界和軍事領域不敢輕易使用這些大模型,而且連影視界、娛樂界也不敢直接用來拍攝。

劉偉認為,人類目前主要解決的是方向性問題,就是依靠數學模型不能解決的問題,也就是通常說的「算計」;而大模型代表的人工智能是建立基於規則或統計概率的數學模型,利用計算得出結論,這是「計算」。人類的優點在於善於謀劃和算計,缺點是計算不是特別精確,速度也慢;而大模型擅長計算,但缺少謀劃。他認為,未來應該發展「人-機-環境」系統智能網絡,其中環境提供了一個計算和算計結合的平台,它們結合起來可以超越現有的人工智能。美國在這方面已經投入了很多資金和時間。例如1997年人類國際象棋冠軍卡斯帕羅夫被超級計算機「深藍」打敗以後,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就啟動了代號「深綠」的人工智能項目,試圖通過對過去數據的梳理和對現在數據的輸入整合來提出最優的解決方案,最後供指揮員選擇。這個項目幾經變化,如今變成了五角大樓的「智能參謀長助理」。劉偉透露,未來人機環境系統智能網絡發展方式包括五個方面:主動推薦、交互學習、高效容錯、混合決策、按需組網。

但劉偉也提醒說,基辛格生前曾特別強調了人工智能和核武器的比較,他主張「人工智能比核武器更危險」。首先這是因為人工智能掌握在企業手裡,政府難以管理,OpenAI這種突然崛起的企業甚至可以影響美國國會。其次是將來小國或組織可以利用人工智能對大國造成後果足夠嚴重的傷害,或挑撥大國之間的關係。例如美國就非常擔心總統大選會受到人工智能製造的各種真假難辨的消息影響。

中國未來可以為互聯網提供哪些貢獻?

ICANN根服務器諮詢委員會核心專家、全球IPv6 Forum Fellow王偉認為,互聯網底層基礎資源和基礎信息服務的治理問題,會影響到當下和未來互聯網的發展走向。不管是從網絡空間安全的角度,還是全球地緣博弈的角度,或者是商業競爭利益的介入,互聯網基礎資源和基礎信息服務的開放度正變得越來越小。比如,IP地址和域名數據公開信息查詢服務的透明性日益變差;全球各大搜索引擎的搜索結果因為移動互聯網和產業互聯網改變了WEB數據開放傳統也變得越來越不理想。而今不論是國際大語言模型還是國內大語言模型,圍繞訓練數據和算法參數更是構建各自的封閉體系。目前來看,主張全面開放的互聯網傳統理想可能正在終結。在最底層IP地址和域名的管理問題上,由於歷史沿革原因形成了一些非官方的互聯網治理非營利機構,經過30年發展,社群對它們出現了兩種擔心:一是這些機構會不會在國際政治壓力下取消或修改現有的中立性運營規則;二是這些機構是否已在幾十年的民間運營過程中形成自身私相授受的利益群體,這在客觀上也在呼喚多樣化的新生力量參與互聯網治理機構的未來變革。

這種擔憂並非空穴來風。全球最大IP地址管理公司LARUS Limited的創始人盧恒介紹了當前國際互聯網IP地址分配管理的現狀和存在的隱患。他表示,目前全球有5傢俬人公司負責分發IP註冊地址,保持IP地址的全球唯一性,實時驗證IP地址路由。這5家公司分別註冊在美國、澳州、荷蘭、毛里求斯和烏拉圭。這些公司決定著誰可以擁有IP地址,進而決定了誰可以上網,他們還具有關閉管轄範圍內某個國家互聯網的能力,影響力巨大。但這5家公司目前處在自我管理,互相之間機制、系統互不兼容,缺乏製約和監督,而且他們運行的IP地址數據庫連獨立第三方的數據備份都沒有,一旦出現問題,潛在風險非常大。

盧恒表示,過去25年來,控制整個亞太區包括中國互聯網IP註冊數據庫的是在澳州註冊的APNIC私人公司。在如今的地緣政治背景下,澳州作為「五眼聯盟」成員之一,是不合適作為一個理應中立的互聯網註冊機構的註冊地的。中國互聯網上網涉及的IP地址相關註冊和路由事宜,是決定了中國能否連接互聯網的根本大事,絕對不應該被控制在一傢俬人公司手裡,而在過去,APNIC的兄弟機構AFRINIC的確出現過試圖撤銷數億用戶正在使用的IP地址事件,雖然最後沒有成功,但這個確實是一個切實的而非理論上的威脅。

盧恒表示,APNIC的治理改革才剛開始,希望中國地區的會員能聯合起來,降低包括中國在內整個亞太區的IP地址使用風險。

W3C國際化標準工作全球負責人薛富僑表示,中國在Web技術標準方向、國際化、標準流程改進等方面貢獻了很多力量。但互聯網技術一直不斷髮展,過去的經歷提醒我們,需要有自己的知識產權,有核心技術才能在國際標準製定過程中真正發揮更大話語權。例如瀏覽器引擎,不只涉及瀏覽器,很多衍生應用,包括平常用的微信、淘寶等都在使用瀏覽器引擎,但中國比較缺乏相關人才,所有國產瀏覽器全部用的是國外的引擎。要改變這類局面,需要我們加大科研投入,培養更多的互聯網和技術標準人才,並積極參與國際標準製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