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龍捲風過境一日

龍捲風過境24小時後,光明村還沒有緩過神來。

公路已經清理乾淨,但兩側被連根拔起的大樹胡亂躺著,汽車好像破舊的玩具,被隨意丟棄在路邊,掩埋在斷枝下,鐵皮和彩鋼板像剛洗完皺在一起的濕衣服,「晾」在電線上。

4月28日,廣州市白雲區鍾落潭鎮光明村倒塌的生產車間,工人正在清理現場。受訪者供圖4月28日,廣州市白雲區鍾落潭鎮光明村倒塌的生產車間,工人正在清理現場。受訪者供圖

損失慘重的工廠老闆,叉腰站在滿地建築垃圾前,不時拿起手機打電話安排工人清理現場;村里水電都停了,工人正在加班加點搶修,村民帶著證件錢物投奔周邊親友。「水電一來,就回家。」

4月28日淩晨,廣州市白雲區相關部門通報,4月27日15時左右,廣州市白雲區鍾落潭鎮出現強龍卷,龍卷影響距離約1公里,覆蓋光明、陳洞、金盆、良田4個村。截至27日22時,現場搜救工作已基本完成。

這場突如其來的狂風,帶走了5個人的生命,另有33人受傷。受損最嚴重的,是密集分佈在這裏的廠房,共有141家受損,無民宅倒塌。

「飛沙走石」,龍捲風來襲

4月27日是個週六,14時左右,張斌正在流浪犬救助基地和10個義工一起工作。基地在鍾落潭鎮陳洞村的一座山上,建築都是相對簡易的磚牆鐵皮頂。平時張斌一個人住在犬舍旁的棚屋裡,週末會有附近的大學生義工來幫忙。

他們給狗做了飯,打掃了狗舍的衛生,還有義工在開直播,鏡頭裡90多隻流浪狗正在花園里曬太陽、奔跑嬉戲。這天天氣不錯,「藍天白雲」,只是有些悶熱,「蒸桑拿似的」,張斌出了一身汗。

在4月末的廣州,人們多少習慣了這樣的午後。但根據事後廣州市突發事件預警信息發佈中心的分析,這樣悶熱的天氣是因為過去一段時間,南海暖濕氣流持續加強,向廣州輸送了大量的水汽和能量。

「27日上午,廣州近地層暖濕氣流繼續加大,白天低空急流加強,加劇了「上冷下暖」的不穩定層結。」上述機構的官方微博「@廣州天氣」在文章里提到。

附近的光明村里,李浩正在親戚家聊天喝茶,兩個孩子圍著大人們追逐玩耍。親戚一家七口,住一棟二層小樓,一層客廳雙開的鋼化玻璃門敞著,沒有一絲風進來。

光明村里一半是民居,一半是廠房,大部分廠房是做棉紡或傢俱加工的中小型工廠,每個廠10-20個工人。村里一半都是外來人口,李浩的親戚也在村里的工廠上班。

4月28日,光明村一家棉紡加工廠生產車間,頂部鐵皮被掀飛,磚牆倒塌。受訪者供圖4月28日,光明村一家棉紡加工廠生產車間,頂部鐵皮被掀飛,磚牆倒塌。受訪者供圖

浙江人徐峰是光明村一家棉紡加工廠的老闆,他的廠房佔地2000平方米,10個工人,3個車間,此時,他正在車間交代工人最近的訂單。

14時50分,徐峰走出車間抬頭看了一眼,發現原本晴朗的天空,黑雲正從隔壁村一點點靠近。與此同時,「光明村企業通知群」內,管理員@了所有人,發了一條氣象通知:「受強雷雨雲團影響,目前上遊已出現10級陣風,預計未來1-2小時我區有強雷雨,並伴有9-10級陣風、強雷電和局部冰雹。14時48分白雲區氣象局發佈人和鎮、鍾落潭鎮、太和鎮冰雹橙色預警信號,並將白雲區雷雨大風黃色預警信號升級為橙色,請注意防禦局地雷擊和短時大風導致廠房工棚、臨時構築物、戶外廣告牌、樹木倒塌等災害。」

徐峰掃了一眼,沒放在心上。近10天,群裡總發這樣的氣象通知。他安排工人簡單加固了門窗,「只是把它當成普通的陣雨,並沒有特別加固。」

事實上,龍捲風出現在廣州的概率並不算低。據2022年7月廣州日報消息,不完全統計,廣州2000年以來共記錄到22次龍卷(包括水龍卷),大多發生在4月-8月。

眼看黑雲逼近,下起了雨,徐峰才有些心急,連忙讓工人把廠房的卷閘門放下來,防止雨水潲進來,淋濕設備和原材料。

15時,黑雲完全壓到頭頂,頃刻間白晝如夜,風雨劈里啪啦響成一片。徐峰終於意識到,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暴雨。他見車間的卷閘門就抵不住大風的摧殘,在微信群裡喊工人火速撤離,躲在宿舍樓的重機械下面避險。透過宿舍的窗戶,徐峰目睹了自己此前從未見過的一幕:窗戶玻璃被震碎,鐵皮房頂被掀上天,廠房的磚牆經不住鐵皮的拉扯,倒塌了。

「地面中尺度輻合線和高空波動過境作為觸發條件,觸發強烈的上升氣流,使得龍卷的母體風暴強烈發展。」@廣州天氣在文章里分析。

陳洞村的流浪犬基地,張斌最先聽到了一串又一串的雷聲,轟隆隆,伴隨著閃電。風雨中,他和義工一起把在花園玩的狗趕回犬舍。還沒把全部的狗安頓好,風雨就越發強烈,眼看自己就要站不穩,張斌只能和義工一起先躲進犬舍里。

他們站在圍欄後看外面,天色極暗,「飛沙走石。」犬舍里的狗受到驚嚇,狂吠起來,有幾隻原本在犬舍里的狗躥出了一米多高的鐵網,在院子裡驚慌地跳來跳去,還有幾隻沒來得及進入犬舍的狗,在屋簷下縮成一團。

另一邊,正在喝茶的李浩被一陣響聲打斷了閑情,二層小樓客廳的雙開玻璃門被一陣狂風「呼」地關上,孩子們尖叫聲中,客廳的兩扇門像葉子一樣來回抖動。

天色瞬間暗了下來,李浩和親戚起身,兩個人咬緊牙關,死死抓住玻璃門,擔心稍一鬆勁門就會被刮飛。即便如此,雨還是從門縫裡灌了進來。

李浩看到門外,幾塊鐵皮和垃圾桶在風中旋轉,一塊鐵皮像飛鏢一樣紮進對面二層廠房的一扇卷閘門,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控制,在門上剜出一個窟窿後又迴旋著飛回來。

廠房損失慘重,無民宅倒塌

龍捲風過後,沒有人能清晰記得這場災難的持續時間。

張斌依據狗的反應,判斷龍捲風持續了大概10分鐘左右;在徐峰眼裡,龍捲風只有3到5分鐘,那是他的廠房從有到無的時間;與玻璃門博弈時的極度緊張讓李浩覺得時間漫長,他認為,龍捲風大概持續了20分鐘到半小時。

無論龍捲風究竟停留多久,在他們確認危險已經離去,走出房門的一刻,無一例外地,看到的都是一片廢墟。

「全毀了。」徐峰是浙江人,開廠二十多年,經歷過颱風、暴雨和其他大大小小的自然災害,但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龍捲風的威力。廠房損壞百分之八十,棉紡原材料和成品泡水之後,已經全部報廢。這還不包括車間內機器的損失,它們被捲起的垃圾砸到後又泡了水,目前尚沒法判斷損壞情況。

徐峰沒買工廠財產保險。附近受災廠房都是規模差不多的中小型廠家,購買保險的是少數。老闆們對著滿地廢墟一籌莫展,他們和徐峰一樣,發一陣子呆、歎口氣後,都紛紛忙碌起來,轉手訂單、聯絡吊機、清運垃圾、清點設備。

比起工廠動輒上百萬元的損失,張斌認為自己遭受的打擊不能僅用物質衡量。基地運營經費大部分來自他的個人積蓄,基建更是他親力親為。為了給流浪狗一個家,他一手建起這個環境優美、寬敞舒適的基地,因為在山上,需要自己供電,不到一週前,張斌剛搭好600多米的線纜和電線杆。被龍捲風折斷的大樹砸毀了它們,同時損毀的還有基地的車輛和張斌居住的棚屋一角。

斷網、斷電、斷水,手機沒有信號,也無法向外界求助。張斌用基地一台小型挖掘機清除路障,疏通道路,將10位大學生義工安全護送下山。90多隻流浪狗無法轉移,張斌一邊收拾殘局一邊照顧它們。27日晚,道路疏通後,有義工給他送來了食物和水。

新京報記者從陳洞村和光明村村委瞭解到,此次龍捲風中損毀的大部分是簡易結構的鐵皮廠房,鋼筋水泥結構的民房幾乎沒有受損。

李浩和親戚死死守護的玻璃門最終還是被強勁的風衝裂了,沒有其他損失,人也都安好。大風過去後,李浩和親戚走出家門查看情況,街上一堆磚塊旁聚集起一群村民。李浩湊上去,看見一個人埋進了磚堆裡,已經沒了呼吸。

他聽到大家議論著:「誰誰被壓住了」「誰家的廠房鐵皮被掀了」「村里的廢品收購站這回要小賺一筆」……

「我聽五六十歲的老人說,這輩子沒見過這種場面。」李浩說。

18時,李浩從光明村沿著公路回家,道路已經基本暢通,但路兩旁依然滿目瘡痍,十幾米長的大貨車被掀翻在路邊,直徑一兩米粗的大樹被連根拔起,遍地是變形的轎車、扭曲的廠房架構、鐵皮屋頂、珍珠棉和彩鋼板。

他沿著公路走了一兩公里,走到龍捲風過境的範圍以外,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樹木、交通牌整齊地立在路邊,路兩旁沒有建築垃圾,廠房安然無恙,人們神色如常。「人也正常了、事物也正常了。」這讓他想起幾小時前的光明村,一個被龍捲風摧毀前的世界。

徐峰的工廠內,棉紡原材料和成品泡水之後,已經全部報廢。受訪者供圖 徐峰的工廠內,棉紡原材料和成品泡水之後,已經全部報廢。受訪者供圖

李浩終於到家,但和他一樣,鍾落潭鎮的村民在龍捲風過境後的第一夜註定難眠。

這一夜,張斌到陳洞村一戶村民家裡借住。村里也停水停電了,但是房屋堅固、有瓦遮頭,他帶著一身汗臭和疲憊,倒頭睡下。第二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大樹還橫在那裡,狗舍、棚屋、電纜都等著他去修補、重建。

龍捲風來時,徐峰第一時間通知工人躲進三層宿舍樓,因為撤離及時,工廠的工人都沒受傷。宿舍頂樓的鐵皮被掀翻了,但房屋主體沒受太大影響,成了整個工廠唯一倖存的建築。

27日當晚,他和工人們在宿舍二樓過夜,吃了在小賣部買的方便食品。村里有人來宿舍巡邏,檢查門窗是否安全,提醒大家夜裡可能還會下雨,睡覺時不要靠近門窗。三層地板積的雨水透過樓板縫滲下來,流到徐峰的臉上,他換個地方睡下。迷糊間,他能聽到街上救援車的聲音,車輛就停在宿舍樓附近,像是隨時準備出動。

李浩住在光明村的那戶親戚全部分散在周圍投奔親友,也有其他村民沒走,留下來看家。他聽他們說,村里工程隊正在通宵搶修水電,「水電一來,就回家。」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劉思維 實習生 郝哲琳

編輯 楊海 校對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