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上班,她找到了什麼?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上班」似乎已經成為觸動人們神經的一個敏感詞彙,與其相關的詞條頻頻衝上熱搜,比如,從「一旦上過班,你的氣質就變了」的熱搜中應運而生的「班味」,「上班比醜穿搭」,以及最近的「二十多歲已經厭煩上班到極致」等。

與此同時,從城市返回鄉野生活,也在成為一個被持續關注的特定話題類型,《嚮往的生活》成為現象級綜藝,短影片創作中返鄉生活足以撐起一個單獨的賽道。這些內容持續的熱度,或許從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當下很多人內心深處有著對逃離城市生活、打工身份的「幻想」。

那麼,我們真的可以選擇一種完全的無所事事的生活嗎?可以推開一切因由,就以自己感覺最舒服的方式存在著嗎?

因為一些機緣巧合,2014年,當時39歲的周慧,意外地開始了這樣一種生活——她辭掉了月薪近兩萬的工作,在深圳的洞背村租住下來,生活中沒有任何一件必須的事,她對自己說,「我就這麼活著吧」。然後,生活里本沒有佔據她太多時間的閱讀和寫作,慢慢成為了一塊小小的土壤,讓她終於得以看見「在自己的生命中浮現出的自己」,並在今年出版了第一本書,一本散文集《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作者:周慧,藝文誌eons|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2月。

在此之前,周慧自18歲到深圳打工,已經深漂了二十多年,一開始在鍾錶廠做女工,為了走進寫字樓,讀了大專,幹過文員、銷售、人事經理等形形色色的工作。她本可以按照慣性生活下去,繼續努力去抓住所可能擁有的一切,但當一種無限「退後」的生活呈現在她面前,她發現,原來生活的軌道並不單一,「每樣的生活都有成千上百人在過」,她決定以僅有一次的人生去試煉、驗證——人也可以不下定某種決心去生活的,只是自然地存在著,像一株植物一樣。

在這樣「任由」自己的生活里,周慧感到「不斷接近著一個更真實的自己」,並開始了不只是為了表達的有意識的寫作。但她說,找到了「寫作」這件事只是一個意外,假如沒有,她也再也不會回到工作中,也不會因此改變對自己的看法。而在周慧的文字裡,你會看到,這十年漫長、無所事事的生活,如何讓她反倒抓住了生命里一些更為基礎的事物,並將其反哺為或許本存在於每一個人生命里的文學直覺。

當然,沒有生活、更沒有人生是可以簡單複製的,或許,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選擇周慧的這種生活方式是不現實的,但我們希望呈現這樣一種可以成為選項的生活的可能性,並一起去思考想要遠離城市或工作所真正想要獲得的那種生活的本質是什麼,以及如何去更接近一種良好生活。

以下為周慧自述。

人是環境的產物

我是周慧,其實在生活中,大家更習慣叫我蛋蛋,早知道有一天會這樣和大家見面,我怎麼會給自己取名叫蛋蛋呢,這個名字我叫了差不多20年,是以前申請QQ帳號時隨便起的一個名字。

我在湖南嶽陽下面的一個村子長大,在家裡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姐姐。高中畢業後,我媽把我送到城里奶奶家,看看有沒有做工的機會。奶奶託人讓我進了她以前上班的工廠,那是一個非常大型的國營工廠,主要做勞保用品的,我的工作是用電動縫紉機車鞋幫子。前面一個月我做得很好,他們都稱讚我。當大家都以為我會就此穩定下來,一直在這裏做女工時,我卻不想幹了。

當時在嶽陽這樣的大型工廠不超過四家,對於農村人來講,其實是非常好的前程了。但站在車間里,看著幾百台電動縫紉機流水線上的女工,我覺得我的一生都可以看得到——做工,在城里找個同樣是農村的結婚,一起租個房子……我不想這樣,我和她們是不一樣的,她們大部分都只讀到初中,我是高中畢業,學習過電腦的五筆打字,還喜歡讀書,那時候經常看三毛,我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更遠大的前程。

周慧和她的貓虎皮。(胡境森/攝)周慧和她的貓虎皮。(胡境森/攝)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個觀念在我心裡很堅固,就是認為「人是環境的產物」。但我沒有主動去講,只是消極地抵抗,把鞋幫子踩得有點兒亂,針腳也不均勻。記得最後在這個廠我一分薪金都沒有拿到,工廠說薪金是沒辦法給我的,因為已經全部用來找人把我車的鞋幫子返工了。

就這樣,我媽讓我跟二姐一起去深圳打工了。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當時感受到的這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感覺會一直伴隨著我。

到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生產手錶的工廠裝表芯。打工的生活很匱乏,除了上班,下班之後,工友們的生活就是找本工廠的或者隔壁工廠的老鄉一起去吃飯,喝點啤酒,要麼就是打桌球,看錄像廳,逛夜市,他們常常一直玩到半夜一點,會很沉浸其中,但我不行,總會抽離。其實也什麼都沒做,就是晃啊蕩啊,有時候是在公園發呆。

但我從來不會去商業區逛,我打工的地方在關內,是深圳市內的一個地方,不遠的地方就有寫字樓,我們叫那邊商業區。工業區和商業區是兩個世界,我們不太會去,因為會自卑。無論是那時候在工廠,還是後來我終於走進了寫字樓,我一直知道我是一個很土的人。城里人有種落落大方的氣質,我們是小心翼翼、拘謹的,到好一點兒的場所就會束手束腳,沒辦法,這是從小的環境造成的,因為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景,你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和社交。

但我還是想要留在深圳,那時一起的工友沒有一個人說要留在深圳的,可能是不現實,大家都是農村人,就是出來掙點兒錢再回去。但我也不想一直在工廠,想從工業區跨到寫字樓,怎麼跨,至少要有一個大專的文憑。所以,我回去嶽陽,呆了大概兩年時間,讀了一個會計專業的大專。

畢業後,我又回到了深圳,開始找文員的工作,很快就找到了。後來,我又做過好幾份工作,但無論是從工業區到了商業區,還是升職加薪,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從未在我身上消失,它始終存在著。

而在工作中,我也一直都是一個沒什麼野心的人,只要能交差就可以,很擅長摸魚,常上網閑逛。那時,在網上會聽到很多類似「人要做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的聲音,這些話總是很觸動我,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感興趣的是什麼。只是在工作的間隙,讀一些書,混跡在文學論壇上當版主,寫一些讓自己興奮的句子。那時候我對過一種文藝的生活毫無概念,也並不覺得自己具有文學才能,但會覺得白天的工作從某種程度上壓榨了自己的精神生活。

就是在這個當口,我的上司辭職了。這是2014年,我在一家大型集團深圳分公司做人力經理,有獨立的辦公室,月薪將近兩萬,也在深圳買了一套很小的一室一廳的房子。新的上司和以前的上司性格不一樣,我不太喜歡,雖然留下來可以繼續生活在那種熟悉的穩定里,我還是決定辭職了。我想過一段時間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然後再找一家公司繼續做人力經理,但沒想到,這之後我幾乎再也沒有回到職場過。

看命運能把我推到哪裡

到今年,我搬到洞背村整十年了。洞背村是深圳東區的一個小山村,在農村里算是特別小的一個村,只有幾十戶人家,但它實際上是一個很獨特的小山村,自然、乾淨,有山有海,因為空房很多,慢慢聚集了一些很厲害的人租住在這裏。

像我住的這棟樓,鄰居們都是非常豐富、有趣的人,他們有很知名的攝影師,有中央美院畢業的設計總監,有做廣告很牛的人,還有黃老師(黃燦然,詩人、翻譯家)和孫老師(孫文波,詩人)……但在這裏生活,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那種鄉村生活,相反,從城里到村里,我接觸到了在城里接觸不到的一撥兒人,感覺反而進入了一個文藝生活的核心,精神生活比在城里好太多了。

從洞背村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下面就是沿海盤山公路。

選擇在洞背村住下來,是一件非常機緣巧合的事。2014年辭職前的幾個月,我加入了一個特別小型的讀書會,由一家書店的老闆發起,裡面只有六七個人。那時,這個讀書小組的組長和一個成員,已經租住在洞背村了,所以,有一次辦讀書會我們就選在了村里。到了洞背,我們根本沒想到,這裏會這麼好看、舒適,我們讀書會的成員們當時都決定租住到村里來。我花了800元租了一個北向的房子,三面都可以看到海和山。

我以為這隻會是一次短暫的休息,總還要回去上班的。那時,我的父母已經都不在了,之前因為他們生病治療我會定期寄錢回家,現在沒有了太多的經濟壓力,我想,就在村里呆一年,但住到村里的生活太舒服了,舒服到讓你對任何社會角色都不再有期望——在村里,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必須要做的,哪怕你今天不想吃飯,你都可以不用吃飯,你就躺著吧。

住到洞背幾個月後,我的老上司去了一家新公司,叫我過去工作,我開始不想去,他說,我現在的人事太弱了,工作根本開展不了,你先出來呆三個月,不行的話再走,也算是幫忙。所以,我就去了,但我沒有回市里自己的房子住,還是住在洞背村,花4萬塊買了一輛二手車每天跑。重新去上班的生活和在村里的生活一對比就太強烈了,我在村里只是沒有錢,但比上班開心得多,在外面我拿到了錢,但不舒服。關鍵就是這種開心會帶來挺多東西的,不是像大家想像的,是在浪費時間。

這段短暫回到職場的時間,讓我更明確了自己想要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我不喜歡之前做過的那些工作,雖然它們給過我一些安全感和價值感,但那種「格格不入」感一直在告訴我,其實我心裡嚮往的是另一種生活,嚮往羨慕另一種人。而很久以後,我更明確地知道了,有錢的我不羨慕,明星不羨慕,神仙眷侶也不羨慕,這一輩子羨慕最多的是閱讀很多的人,是能夠寫出那些好書的人。

所以,那份工作做滿三個月,我就離開了,又回到了村里,徹底呆了下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出去工作了。我就想看一下,命運能夠把我推到哪裡。放棄工作後,最明顯的變化是徹底擺脫了不喜歡的人際關係,不喜歡的人就全部拉黑,有幾年我是一點兒朋友圈都不發、也不看的,完全沒有朋友圈社交,就很舒服。

當然,剛開始這種生活的時候,週一到週五還是會有焦慮,因為很多人都在上班或者在創造自己的價值,而我是徹底地在躺平,我想我就這麼活著吧,一直到過了好幾年,才會忘記今天是周幾這件事。

我能一直選擇過這種生活,還因為黃老師和孫老師對我的影響真的很大。他們一輩子不為錢去做事情,只為正確的事情、想做的事情去做。黃老師說,你不要去為改善生活費盡腦汁,改善生活是無窮無盡的,你今天吃了100塊的牛扒,還有500塊的牛扒,你又往那裡爬嗎?你應該去做事情,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要有口飯吃。

這些觀念影響了我,我不知道原來在低的生活里,也可以有很高的安全感。我的母親以前是討過飯的,她的安全感總是非常非常低,家裡如果吃萵筍,她會把萵筍的皮也留下來,剝掉筋,又變成一碗菜,所以我總會擔心自己有一天會活不下去,餓到在地上挖草根。但黃老師和孫老師,他們給了我一個很大的信心,就是不用擔心沒飯吃。在村里幾年住下來,我也開始相信人是不可能到這個地步的,養活一個人太簡單了。

因為寫作,我「立住」了

在村里的前兩年,完全是一個「黃金時代」。鄰居們經常一起聚會,一起吃飯,我聽他們聊天,雖然他們說的很多我都沒聽過,巴素利藝術展、安迪・沃霍爾、伍迪・艾倫……我像一個站在門外的人,從外扒著看,默默欣賞。印象很深,有一次一位鄰居的朋友來玩,他去過七十幾個國家,讓我很震驚,那時我沒有出過國,去過一些地方,但就只是出差,從來沒有花自己的錢旅行過。

鄰居們的生活和境界是我所嚮往的,但我和他們的境界差太多了,那段時間,我覺得我有點兒自卑,什麼都不懂,也就不太參加這種聚會了。又經過一些時間,我發現也許並不是自卑,而是覺得我不需要獲取那些信息,不需要社交,不需要熱鬧,就更多地呆在自己的房子裡。

早上我會習慣性地定一個9點的鬧鍾,但如果還沒睡醒,就會按掉再接著睡。因為不吃早飯,起來什麼事都沒得干,就在家裡溜躂,我的貓虎皮有時也會和我一起溜躂,我走它也走,有時我還會把它扛在肩上走。然後就開始做午飯,吃完睡到下午4點,再去健身或者在傍晚的時候去走山。

在走山的路上。

我的焦慮感通常是從晚上八九點鍾開始的。說完蛋了,今天還沒有看書,微博還沒有更新,但是B站救助貓貓狗狗的後續也要看。一樣樣做完,有時晚上12點半我才會開始看書,看大半個小時,那時候很安靜,也能看得進,感覺那是一天中我要把自己拔起來的時刻。

閱讀總是能夠帶給我豐沛的感受,會讓我感覺非常豐富,我的寫作也完全是由閱讀驅動的。我到現在都很清楚地記得,二十八九歲時,第一次讀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看不太懂,但是強烈地被吸引,有一種想要寫的衝動。從那時候起,寫東西成了我表達的一個出口,雖然也不多,但斷斷續續地在論壇上發,也寫些微博。

我開始規律地寫一些東西,是住到洞背村兩三年以後,也就是2016年,那之後的5年時間是我寫作最旺盛的一個階段,但每週寫作的時間大概也只有三四個小時,這兩年每週寫作的時間大概是一兩個小時。我很享受「我」和「句子」雙向找到的這個過程,就是你有了一點點感覺,然後再去找到你的表達方式或很確切的語言——就像是一個泉水,它在地下,需要找到一個泉眼,噴出來,寫作就是噴出來的過程。當你寫下一個非常好的句子和你的感覺是契合的,就會非常開心,覺得「誒,寫得不錯」。

為什麼後來我覺得自己自信了,立住了,出書那時候還沒有任何消息,也沒有編輯找到我,但我已經立住了,就是我知道我寫得可以。我喜歡自己寫的這些句子,雖然現在會覺得這些句子有點兒太金句了,但那個階段我挺認可自己的。

也是在這之後,那種曾如影隨形的「格格不入」感消失了。我開始很安於變成一個「村里人」,對,我就是一個村民,很沒錢,只住得起這個地方,只吃得起這麼簡單的飯菜,那又怎麼樣呢?對以前覺得自己好落伍不懂的那些東西也變得坦然。在洞背,我真正地很自在起來,就像自己是在那裡長大的那麼自在,當地很多人也會把我認成村里人。我們那兒下去有一片沙灘,對外來人是要收費的,本地的不收,有一次我和樓里的一個鄰居一起過去挖沙子,我直接就過去了,看門的問都沒問,但我的鄰居被攔下來了,我說我們是一起的,就都放過去了。

再後來,黃老師看到我的東西,認可了我,這是我的又一次立住了,有他這麼看我,就算這輩子不出書,已經可以了。第三次,就是出版了這本書,收到了一些讀者的反饋,真的很開心,我不知道自己出了書以後會這麼的開心,那種有人看到了我文字裡面的好的開心。

人生中最貧窮的一個時期

洞背村的房子漲價了,因為村里建了一個很大的學校,本來是兩山夾一個溝,現在為了建學校,對面的一座山幾乎削平了。來了很多陪讀的家長,把房價挑起來了。

之前洞背的房租還沒上漲時,我把自己城里的房子租出去,租金3900元,交了月供1600、社保900、村里的房租,還會多幾百塊錢。再加上公眾號會有一些打賞,還有黃老師去市里會叫我的車,他說,給別人不如給我,而且他總是給比正常更多的車費,直接打賞到我的公眾號上,退都退不了。這樣我勉強可以過,但洞背的房租漲到了兩千多塊錢,我把社保停了,也完全入不敷出了。

那兩年中,我非常窮,窮的匱乏感已經影響到我的生活狀態了。吃飯的錢還是有的,但你每天都在想錢的事,匱乏感佔據了腦部太多的帶寬。比如,洗碗怕用水太多,開車踩一腳油門怕用了油、踩一腳刹車又怕浪費油,我還問過別人,下坡的時候是否可以掛空擋,他們說這樣不安全。那段時間,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晚上守到9點半,在一個APP上搶4折的菜。

中間還有一次我回老家,路費是二姐打給我的,900塊錢。在高鐵站,我想買點兒東西吃,但轉了40分鐘,最後什麼也沒有買,因為麥當勞和肯德基都比外面的貴。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算計的人,像我媽一樣,我很討厭我媽身上的一些特性,什麼都是算到錢,說這個不划算,那個浪費,一輩子都這樣。

在書店進行新書分享的周慧。(絲絨隕/攝)在書店進行新書分享的周慧。(絲絨隕/攝)

我覺得這種生活已經嚴重妨礙了我,也感到活得很沒尊嚴,很委屈。那段時間,我基本上不參加鄰居們的聚會,因為除了付出時間和提供體力,我什麼也給不了。

但我沒有因為窮去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我情願就這麼窮著,拒絕了一些可以賺些小錢的機會,如兼職做巡山員、給一些商業公號寫軟文等,我不喜歡有必要的事情壓著的感覺,我知道我做事不敷衍,一旦有事,就會用時間用心去做好它,那又會有種在職場的感覺,我寧願把自己的慾望降到最低。我知道,我心裡還是有一些安全感在的。

而這種安全感可能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寫作。我的生活太重覆、單調,那段時間,我常會寫自己的匱乏感,也寫得比較多,漸漸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寫作上的一些變化,比如,以前寫,我感覺就是周慧在寫自己的生活,但在這個階段,我開始作為一個寫作者去寫周慧怎麼生活,會跳開一些,有一點兒距離地去觀察我的生活,在寫作里,我感到生活有了質感,有了它的呼吸。寫作的必要性,漸漸在我的生活里顯現出來。

但長久地陷於這種匱乏的生活是有問題的。後來,在一個朋友的幫助下,我擺脫了這樣的生活。有一天,她問我,你覺得你每個月多多少錢可以改善你的生活,我說幾百塊就夠了。她就借了我一筆錢,讓我退休以後用退休金慢慢還,我會付給她利息,因為她的錢也是借來的,有成本的,相當於她幫我借了一筆錢。這筆錢到賬後,我永遠都記得那種感覺,不敢買東西,逛了很久(超市),買了30多塊錢的鮮奶和水果,哇,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太奢侈了?後來就習慣了,也不會在生活費上太剋扣自己了,當然還是對自己很小氣,想吃的東西、想喝的奶茶,一個月吃不了一次,但不會再有那種非常想吃卻不敢買的情況了。從那時到現在差不多快3年的時間了,我都覺得過得很好,冰箱里永遠有鮮奶、有蝦、有肉,有一些我想吃的水果,整個人就特別開心。

虎皮就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了我

我現在沒有貓了。虎皮一直是半散養的,有一天它出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虎皮,是我的一個鄰居從市里帶過來的一隻流浪貓,因為鄰居也很少住在洞背,所以,這隻貓就變成了我們這棟樓在散養,後來慢慢地它去我家比較多,就正式成了我的貓。

一人一貓的生活。

虎皮是一隻狸花貓,很聰明,我住在7樓,只要在陽台上一晃,喊一聲「虎皮」,就看見很遠的菜地裡一隻黑蹦蹦蹦地跑過來,還會「喵喵叫」地回應我,一直跑到樓上來。我去外面健身,它知道我大概哪個時間回來,車大約停在哪個地方,會在那裡等我。夜晚,它也會臥在天台,陪我一起看月亮。

現在有時會挺後悔的,當時沒有關著它。就覺得,它也來了五六年了,對村里這麼熟了,又很喜歡自由,喜歡出去,很多次我都看見它在菜地裡面打滾,你知道嗎,我能感覺到那時它有多開心。在村里,它還有貓的朋友,它們有時會一起蹲在村口的牆頭等我回來。我願意把這樣的生活給它,不願意困住它。之前冬天很冷的時候,我嘗試過關著它,在家裡搞貓砂盆,但它就是不肯在家裡拉屎,就叫,非得要出去,它也習慣了它的生活吧,就尊重它,結果有一天出去後它再也沒有回來過,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是被狗追了,還是吃了有毒的老鼠,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它。

其實,我一開始是不敢養虎皮的,不敢負這個責任,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像其他人一樣,如果貓生病了覺得無所謂,就讓它們扛一扛,或者死了就死了,我不行,如果它有一點點不舒服我都會很焦慮,所以不敢養。到後來,我就認虎皮就是我的貓,想著要是它以後生了大病,要花幾萬塊錢去治,我也肯定會治的,但是它還沒有用到我的錢,我只給它買了驅蟲的藥、貓糧、罐頭這些,它就突然離開了,沒有給我機會為它做那些。

而和虎皮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越久,我越覺得虎皮就是世另我(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它和我太像了,是唯一的讓我覺得有靈魂認同感的生物。我們都愛自由,但只要這麼一小塊天地就夠了,它矯健、警慎,我再也沒有見過像它那樣的貓。虎皮在的時候,我出遠門會非常惦記村里的家,會覺得我是有家的,虎皮是我家庭成員的一半。它消失後,我外出時幾乎很少想到家,比如說最近出來做活動,會偶爾想起村里的屋子,但只是想起,而不是想念。我現在的家可以說是一輩子我最滿意的家,它舒適,甚至放進了我的審美。但我不特別想念,有種空落感,能回家很好,但如果因事長久地回不了,似乎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這不是灑脫,是一種無奈,有點兒悲哀吧。虎皮消失的一兩年里,我都像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後來我接受了這種殘缺,我也不想用其他彌補,缺了就缺了吧,人與事總是難以圓滿。

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十年了,我還是喜歡從窗口去望遠處的山和海。自然讓人感覺渺小,它們千萬年在這裏,見過各種短暫的生命,但同時季節帶來的植物的枯榮又讓人有一種永恒感。

從周慧洞背村房子的窗口望出去。

我喜歡現在的生活,雖然此前從未想過,我是可以這樣生活著的。我一直是一個很傳統的人,如果不是父母都不在了,是不可能什麼事情都不幹的。即便不是為他們而活,但至少要為他們準備一筆錢。以前我也會因為比較缺乏安全感,依賴工作或親密關係,總在想要有一個好一點兒的丈夫或者有一些朋友之類的,但經歷了這麼多,我逐漸發現,那些東西不能給我安全感。

愛情和友誼的小船總是劃呀劃,上面的人換了換。有些東西就很難解釋,愛得死去活來的人後來變成了陌生人,而曾經興趣相投、無話不談的朋友,到後來甚至什麼事情都沒有,就會突然疏遠。以前,會為失去的愛情,友誼的突然中斷,很難受,很痛苦,會自責是不是自己沒做好,但現在我可以接受——來,很好,去,也很好。

住在洞背的這十年,我只回過兩三次家,家裡人也並不知道我在寫東西。他們一直認為我過得生活非常糟,又不去結婚,也不生孩子,錢也沒掙。出了書以後,有一天我大姐突然發來一個語音,說我表姐發了一個鏈接給她,是那篇黃老師的編後記。大姐來過我家,知道我住洞背,文章里的那個人又也叫周慧,她說,這個人就是你吧?我一開始並不想承認,但因為網絡文章上有我的照片只得認了。後來,大姐又發了好幾條語音給我,她說我好開心啊,你出了一本書,她說我剛剛掉眼淚了,但是我好開心啊。這時我才覺得她們知道挺好的,至少她們會為我開心。

如果我父母還在的話,我應該不會告訴他們這件事。他們在的時候,我在工作上有升職,總會想要告訴他們。但寫作是我極個人的事,我不想也不需要向他們說明或證明我做了什麼,做到了什麼。我會儘量隱瞞,因為有些主題沒有寫完,甚至只寫了一點點,如母女關係。到現在,我還會經常夢到我媽,她對我的影響太深了,那種情感很複雜,死亡卸下了他們身上背負的東西,但卻移到了我們的肩上,一直馱著。

對於以後怎麼寫,如何寫,用什麼語言和形式寫,我還沒想清楚,不過我不急,我相信,只要我能閱讀,能從閱讀里獲得豐富的感受,我就能寫。

采寫/張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