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字刻在石頭上

    河北博物院陳列的中山國王陵文物,錯金銀四龍四鳳方案座。視覺中國供圖    河北博物院陳列的中山國王陵文物,錯金銀四龍四鳳方案座。視覺中國供圖

    真正確定的,只有這19個「字」的樣子。對於大部分現代人,比起文字,那更像一些線段、圓形、弧形、長方形、三角形、加號、叉號的無意義組合,被評價為:「像大篆,又像甲骨文」。大小不一,疏密不均,有點歪斜。

    字被刻在一塊黃褐色的大石頭上,石頭長90釐米、寬50釐米,表面光滑。如今,這件文物被珍藏於河北省博物館,名為「公乘得守丘刻石」。

    1974年,這塊大石頭戲劇性地出現在考古學家陳應祺眼前。早在1936年前後,農民劉西梅家的田埂被一場暴雨衝毀,他去挖土搶修時,偶然挖出這塊石頭,石頭上有字,但沒人能看懂。然後,它一直被當作石凳,放在庭院中,後來和很多石頭雜亂堆在一起,經過近40年,安然無恙。

    很快,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李學勤收到陳應祺寄來的拓片,將字跡辨別為:監罟尤臣公乘得,守丘兀(其)臼(舊)爿酉(將)曼敢謁後尗賢者。意為:為國王監管捕魚的池囿者公乘得,看守陵墓的舊將曼,敬告後來的賢者。2005年出版的《戰國中山國靈壽城——1975-1993年考古發掘報告》中,李學勤對這19個字作了再考證,改為:現任監罟的罪臣公乘得在此看守陵墓,他的舊將曼敬告後來善良賢德的人。

    2024年4月,這塊「來自兩千多年前的漂流瓶」在短影片平台上火爆,網民因為幾種含義吵得不可開交,搬出李學勤先生的種種解釋,試圖給這19個字一個明確清晰的意義。李學勤曾闡釋:公乘得應該是犯了錯,被貶為監罟微職,為王室監管捕魚,守王陵不是他的工作,應該只是趁工作地點之便,為故君盡其心意。舊將曼,是指公乘得被貶前的部下。同時,李學勤也想到另一種解釋:公乘得已經死了,葬在陵墓附近,在地下為故君守望,石頭起到的是類似墓碑的作用。

    僅此而已了。距離我們2300年的人類,在一塊石頭上,刻下一排歪歪扭扭的字,傳遞出一點模糊的信息。提示著歷史學家、考古學家,這裏有王陵,這裏有池塘,曾經有人在這監管捕魚,為王守陵。除此之外,公乘得和舊將曼是誰?公乘得為什麼要在這看守陵墓?字是誰刻下的?為什麼要刻?刻字人要告訴後人什麼?都不得而知。

    但就是這19個不能清晰表意的字,向考古學家宣告了王陵在此處。考古學家由此展開了正式的考古發掘,在1974到1993年間,發現了中山國兩代國王陵墓,還劃定了中山國王都後期都城——靈壽城的範圍。在這裏,中山國,這個在歷史記載中一直語焉不詳、處於邊緣地位的少數民族小國,其歷史終於被確認和豐富。

    在曆時19年的考古工作中,考古學者看到了那些象徵王權與禮樂的鍾鼎,那些彰顯中山國精神圖騰的「山」字形大型銅器,那些奇巧瑰麗、工藝複雜的生活用品:水晶環、瑪瑙環、飾有梅花鹿和雲朵的瓦當、笠射、棋子、杯子、燈、針、阻攻。還有一張用金銀線製成的建築平面圖,3件刻有長篇銘文的青銅器。實物和文字一起,把一個國家200多年的歷史和盤托出。這個帶著北方草原民族基因的小國,在燕趙等諸侯國的夾縫中尋求生存機會,歷經滅國,又在太行山麓東山再起。它曾在征伐戰爭中取得輝煌成績,又快速敗在諸侯國的夾擊下。

    一個小國模糊的面貌,在出土的近兩萬件文物中逐漸變得清晰、生動。

    東晉時期有篇誌怪小說,講述了一個有關中山釀酒的故事。傳說中的中山古酒,在2000多年後,竟然真的出現在考古人員面前。他們在陵墓中發現兩個銅壺,壺中有液體,一種淺綠色,另一種呈墨綠色。出土時,兩壺都被嚴密鏽封,啟封時,酒香撲鼻。這是當時發現的世界上最早的實物酒。

    在《左傳》《史記》文字歷史記載中,中山國出現的次數不多,僅有寥寥數語,常作為陪襯者出現,「中山不服」「求援於中山」。而跨越2000多年,歷史中的隻言片語也一一找到註腳。

    《史記·貨殖列傳》中曾說:中山「多美物」。王陵中出土的錯金銀四龍四鳳方案座被評價為「鬼斧神工」。它只有30多釐米高,出土時,木質的案面已經腐朽,只留下案座,案座上,錯金銀紋飾流暢斑斕。它的製作工藝極為複雜,整個製作需要24次鑄接、48次銲接,138塊泥模,13塊泥芯。有人感歎:就是這樣一個強敵環伺、隨時面臨戰亂之危的小國,其工匠竟掌握了不遜於戰國七雄的錯金銀鑲嵌技藝。

    這次考古大發現,掀起了學界對中山國歷史的研究熱潮,郭沫若把古中山國譽為「藝術的民族」。針對中山國的貨幣、建築、生活方式、文化的研究紛紛展開。

    但是,對於公乘得和舊將曼的故事,我們仍然不能瞭解更多。在1986年的《河北學刊》上,學者李曉東說:「石刻是人類文明的紀念物,它歌功頌德,纂言紀事。」他說,如果僅把刻在石頭上的文字稱為石刻,那麼,我國最早的石刻,除了石鼓文,就是守丘刻石了。

    有人想像出,公乘得和舊將曼,兩個基層小吏,某一天在工作之餘,一起喝酒,談起先王的長逝,生命的短暫,一起決定寫點東西留給後人。一位網民將這19個字理解為:「我們是給王打魚的公乘得和舊將曼,我們倆現在在給王看守陵墓,後世的君子們,你們好啊。」有人覺得,這是現代人的自我感動,這19個字,說不定只是他們為工作考勤寫下的。

    但無論如何,公乘得和舊將曼實質上強調了一段文明的存在。人們說起《三體》中那段話:文明像一場五千年的狂奔,不斷的進步推動著更快的進步,無數的奇蹟催生出更大的奇蹟,人類似乎擁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後發現,真正的力量在時間手裡,留下腳印比創造世界更難,在這文明的盡頭,他們也只能做遠古的嬰兒時代做過的事——把字刻在石頭上。

郭玉潔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4年06月12日 0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