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屆畢業生被毀約,重災區在當紅行業

來源:南方週末

2024年4月,鄭州大學舉辦的春季校園招聘會現場。本文圖片均與正文無關。視覺中國/圖2024年4月,鄭州大學舉辦的春季校園招聘會現場。本文圖片均與正文無關。視覺中國/圖

6月初的一天晚上8點左右,劉辰正在學校宿舍刷短影片,手機突然出現郵件彈窗,是擬入職公司南京埃斯頓自動化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埃斯頓)發來的,臨近畢業,他原以為是入職提醒,沒想到竟是解約通知。

劉辰是南京某雙一流院校自動化專業2024屆本科畢業生。2024年1月他與埃斯頓簽訂了《畢業生就業協議書》。秋招時,他曾手握二十多個offer(工作要約),經過權衡取捨,最終才與這家公司簽了約。

這封措辭客氣的解約郵件寫道:公司會支付違約金5000元,會開具解約證明。

劉辰愣了半分鐘,心裡發慌,趕緊給父親打電話。比起無措、迷茫,留在他心底更多的是對企業的不忿:在這個時間節點解約,他已經錯失了擇業黃金期,甚至很可能在後續擇業時失去應屆生身份。

2024年畢業季,與劉辰處境類似的大學生並非少數。據南方週末記者觀察,自4月以來,多有被公司批量解約的應屆畢業生,「特斯拉毀約」上了熱搜,這一畢業現象開始破圈,受到關切。

比較意外的是,南方週末記者統計了50家涉及毀約的企業,大部分做出解約決定的公司,卻是行業發展形勢較好的。

「社會第一課」

作為家中老幺、父母老來得子的劉辰,自小備受家人疼愛,除了高考複讀,幾乎沒遇到什麼挫折。他沒想到會在畢業時突然面臨就業壓力,更沒想到會在校園里上「社會第一課」。

收到解約通知後,劉辰去找埃斯頓的招聘工作人員詢問原因,但那個此前曾說是老鄉的人力姐姐始終未做回應。偶爾他會自責,覺得選擇時沒有聽從父母的囑咐,怪自己簽三方協議之後沒有及時到企業實習……直到劉辰在小紅書上公開毀約經歷後,才發現很多人自稱被埃斯頓毀約了,其中包括已經去實習的。

最近劉辰一直忙於到處投簡曆,甚至聯繫了此前拒絕過的企業。但時間已經到了6月,除了零散的補錄機會,大部分企業都已招滿,所剩的工作機會寥寥。

李萌也是「被毀約大軍」的一員。與劉辰不同的是,她是河南某211高校計算機專業的2023屆本科生,二次考研铩羽後才開始找工作,整個春招可供她選擇的機會並不多。反復對比到手的offer後,李萌認為銀行有更好的待遇和晉陞渠道,最終定了一家全國性銀行深圳分行。

6月5日,李萌接到瞭解約電話,理由是她有掛科記錄,不符合要求。李萌覺得,這隻是藉口,在拿到offer之前,她投簡曆時就已附上在校考試成績單。

父母和老師都支持李萌去打官司。她也給深圳政府熱線12345反映,但企業至今未做積極回應。

企業臨時毀約還會影響畢業生的落戶。陳露是北京一所985高校材料學的2024屆碩士畢業生,2023年秋招,她與一家央企的二級單位簽了三方協議。除了薪資待遇較好,這家單位還提供北京戶口和集體宿舍。

解約不期而至,6月12日,陳露收到通知,對方表示由於該集團管理層發生變化,此前規劃的戶口和招聘崗位指標均未獲批。「三方協議沒有約定毀約賠付,這家單位最後給了2000塊錢算補償。」

陳露很難接受,這意味著可能影響她在北京落戶。一般而言,除了考公務員或事業編,企業單位的戶口指標只面向當年的畢業生,過了這一年,即便享有應屆生待遇也很難再獲得戶口。

被毀約後,陳露睡眠質量變得很差,經常睡得晚起得早,稍有動靜就被驚醒。考慮到未來就業大概率還是同類單位,她不敢公開「抽水」,除了在小紅書上自薦應聘,她還向老師反映、到學校的就業指導中心求助,不過這些方式作用很有限。

2024年3月,一名學生在招聘會現場。視覺中國/圖2024年3月,一名學生在招聘會現場。視覺中國/圖

多在高新技術產業

各個社交平台成了畢業生「抽水」毀約的聚集地。南方週末記者隨機選取了50個反映不同企業毀約的帖子進行梳理。結果發現,違約企業中,超八成屬於科技密集型產業。受訪的6名應屆生中,半數違約企業屬於這一領域。

具體來看,其中超30%是以汽車產業為主的新能源智造業,25%左右的企業與軟件、通信相關,其餘還包括生物科技、電器製造、金融服務等領域。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行業近年來均呈蓬勃發展的態勢。據中國汽車工業協會統計,2023年全國累計銷售新能源車775萬輛,同比增長36%。2024 年1-5月,全國新能源汽車累計銷售389.5萬輛,同比增加32.5%。「今年前5個月的新能源乘用車市場是開門紅走勢。」全國乘聯會秘書長崔東樹說。

部分企業之所以毀約,與行業內競爭有關。「行業內卷很厲害,各家都在想辦法降本增效,對於招聘,能不招的就不招了。」華東地區一家車企中層管理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全國乘聯會數據亦顯示,2024年1-5月,有近60款電動車降價。

另外,近年來較快的技術更迭,也給應用型人才的就業帶來挑戰。崔東樹分析,相較於普通新能源車型,智能網聯汽車的競爭尤為激烈,企業為了緊跟市場變化,需要不斷調整技術路線和研發方向,這也會帶來人才需求的不斷變化。「培養適用新技術的人,不如馬上更換一批更對口的人,這樣效率更高。」

軟件通信類企業亦有頗佳的發展行情。其毀約畢業生較多的原因,與這一領域彙聚較多外包企業有關。軟件外包是指客戶將軟件項目中的部分工作轉交給外包服務商進行代理開發。

「部分外包企業涉及的技術類型比較基礎,所以更傾向於招大專生或者本科生,可以最大限度降低用人成本。不少屬於人隨單走的情況,由於項目流失導致的裁員並不少見。」東北一家軟件信息企業的人力資源人員說。

此外,受訪的行業人士均提到,在前述領域,大部分應屆生的業務實操能力與產業需求存在較大脫節,這也會導致毀約的發生。

「在高新技術領域,國內高校培養的學生動手能力比較差,我們一般都謹慎招聘,因為一旦招進來,至少一年的培養期才能上手,畢業生被毀約也可能跟自身能力不足有關。」高新技術企業潤申標準化技術服務(上海)有限公司首席技術官丁陳稱。

保底心態,互相誤傷

由於校園招聘的特殊性,客觀上難以避免存在招錄人數誤差。梁宇是杭州一家民營企業人事主管,他介紹,對於社會招聘,企業往往是根據實際崗位的缺口,而校園招聘大多是人才儲備,並非總是剛需。

「每年校招,各個業務部門會頂格報需求,但從秋招到來年6月,中間隔了大半年,這中間會發生很大的變化,比如市場環境、企業效益,甚至具體部門的存續都很難說,客觀上確實很難精準量化用人缺口。」梁宇說。

至於為何不選擇晚招晚錄,梁宇表示:「並非每次用人單位有需求都能立即招到合適人才,秋招是為了把優秀人才攬入公司,到來年五六月,學生臨近畢業,企業也不能再拖了,會根據此時的實際需求再定崗定人。」

在具體的招聘過程中,招投雙方都會有保底心態,這會導致「誤傷」。早在2023年8月,劉辰就開始海投簡曆,馬不停蹄參加企業線下招聘,狂刷各類招聘軟件。他前前後後投了上百家,最終手握二十多個offer。「先拿到工作機會再去看哪些比較適合自己,這樣更穩妥。」

通過對二十多家企業在薪資、環境、社群口碑、就業位置、工作節奏等多維度的比較,劉辰最終選定了三四家性價比較高的企業。「我先簽了一個保底的企業,其他看對方的時間能拖就拖,如果有更好的選擇,也可以隨時更換。」

受訪的應屆生均採取了跟劉辰相似的策略,區別在於offer的數量。他們對給企業「放鴿子」並沒有情感障礙,覺得這是最大限度規避風險、掌握主動權的理性決策。

而企業在招聘時,也有保底心態,差額錄取、優中選優,掌握主動性也成為企業招聘的慣用策略。李萌瞭解到,她應聘的銀行崗位只招4人,而那天參加終面的有幾十人,最終有十多人拿到offer或者被口頭通知錄用。

「不是說你給了offer或者簽了三方協議,這個人就一定會來,他們也會隨時毀約,為了減少這種被動性,企業會多招幾個,挑各方面比較好的留下,這樣客觀上會導致一些畢業生比較被動。」梁宇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數年前,部分企業為了製約應屆生的「任性違約」,在三方協議中約定天價賠償金,當時曾引發熱議。2019年,在教育部推動下,三方協議中的違約金普遍約定上限5000元。如今,當人才市場供大於求,幾千元的違約金客觀上降低了企業的違約成本。

「對用人單位來說,解聘老員工或者社招員工的成本,遠遠高於應屆生。企業違約只要賠點錢,幾乎沒有其他成本,大部分學生面臨這種情況都會急於找下家,也不會過分糾纏。」梁宇說。

除了難以避免的誤差,部分企業的校招也有作秀的成分。梁宇介紹,市場會對每年穩定校招的企業持樂觀情緒,認為這類企業經營穩健,效益良好。但實際上,並不是所有企業都可以持續穩定,部分企業會借助虛假校招釋放利好信號。「比如說今年不需要校招,或者崗位很少,但在一開始的校招時還是會批量招人,最後再用各種方式把人辭掉。」

廣東財經大學粵港澳大灣區人才評價與開發研究院副院長陳小平表示,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下,部分企業過於追求短期的經濟利益,往往過分關注企業利益而忽視社會責任、員工利益,用人「工具化」,這本質上也不利於企業的發展。

2023年底,浙江金融職業學院招聘現場。招錄過程是兩方博弈的經過。視覺中國/圖2023年底,浙江金融職業學院招聘現場。招錄過程是兩方博弈的經過。視覺中國/圖

被毀約,並非全是壞事

收到解約郵件的那天晚上,劉辰就分別給輔導員和班主任發了短信。「老師們就是安慰,勸我趕緊看新的工作機會。」

輔導員向大學生就業指導中心反映了劉辰的遭遇。南方週末記者以劉辰親友名義問詢相關情況時,該校就業指導中心一名黃姓老師表示,學校獲悉後,第一時間向埃斯頓問詢了具體原因,但企業始終未能作出合理解釋,性質惡劣,為此,校方已經把埃斯頓暫時拉入了校招企業的黑名單。

陳露學校的就業指導老師表示,近年來時有學生被毀約的情況發生。一般情況下,學校會代表學生向相關企業問詢具體原因,但很難核實是否為惡意毀約。如果是信任基礎較好的企業,學校會儘量協商調崗等方式保障學生就業。不過,他們更多的是協助學生尋找新的工作機會。

學校作為三方協議的一方,其實可大有作為。北京京安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專職勞動法相關案件律師楊德偉表示,除了在毀約時代表學生與相關企業交涉,在三方協議的相關條款上,校方亦可以居中斡旋,以保護學生合法利益。

具體條款約定上,一般情況下可設置「雙軌」違約賠償金,對於應屆生違約的,原則上不超過此前教育部規定的5000元,而對於企業違約的,應該提升賠付金額,比如是畢業生違約成本的二倍或者三倍。

對帶有落戶指標的毀約情況,這需要特事特辦。例如,在簽三方協議時就簽勞動合約,約定合約生效日期為畢業後,或者參照此前帶戶口就業的違約補償,讓企業給與相應金額的賠付。

不過,楊德偉也提醒,不宜對企業設置過高的違約門檻。「保護學生權益的同時也應當保護企業招聘積極性,如果違約成本跟社招一樣高,對企業來說不如社招,後者的投入產出還更高。」

「為了提高畢業生的就業率,對於技術密集型、實操性較強的專業,高校可以每隔兩三年就更新培養方案,確保培養的人才是市場需要的,而非脫節的。另外在招聘季,校方除了對企業做好背景調查,也應該有一些相關風險提示,提醒學生多做準備。」陳小平說。

被毀約並不是絕對的壞消息。梁宇提醒,對於應屆生來說,畢業前被違約並不是最糟的結果,因為這樣的企業本身就是不穩定的,比起試用期被解聘,失去應屆生身份、被貼上「能力不行」的標籤,被毀約還有很多餘地補救。

2024年4月,上海車企特斯拉因集中解約應屆生引發廣泛關注。隨後包括吉利、蔚來等多家知名新能源車企隔空喊話,表示可以為這批被解約應屆生安排優先面試。

「特斯拉是知名企業,用人的門檻也很高,被這類企業選中也是對應屆生綜合能力的認可,其他的公司之所以搶這批人是為了節約篩選人才的成本,減少決策鏈路。」梁宇認為,對畢業生後續找工作來說,大部分企業能以平常心對待被解約的學生。

劉辰在後續找工作時會主動提及被違約的經歷。「因為這是事實,我這麼說是為了‘自證清白’,說明不是我的問題才在這個時間點找工作。」劉辰發現,同類型企業大多知曉埃斯頓違約,並未因此區別對待他。

至6月底,受訪的應屆生中,劉辰已經拿到了一家國企的offer,李萌還在深圳看新的工作機會,陳露在不停地參加新面試的同時,也做好了申請博士的準備。

(應受訪者要求,劉辰、李萌、陳露、梁宇為化名)

南方週末記者 吳小飛 南方週末實習生 符怡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