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胡玫:我願拋磚引玉,讓更多人再度熱議《紅樓夢》|對話

導演胡玫剛開始籌備電影版《紅樓夢》時,有一大批反對者,「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但胡玫覺得事在人為,這件事是必須得做的,也是值得做的,要不然就會留遺憾。

2006年,胡玫和創作團隊開始打磨劇本,直到10年過去了,劇本才通過。2017年,劇組開始在全球海選演員,一年後開機。「這確實是萬難的一件事,充滿了挑戰,但也是非常有趣的過程」,胡玫覺得,如果《紅樓夢》能夠改編成功,是功德一件,可以讓年青人重新回到書桌前去看這部名著,感受這部文學作品帶來的文化自信。

電影《紅樓夢之金玉良緣》用了十年時間打磨劇本。

在改編上,胡玫提齣電影《紅樓夢之金玉良緣》的定位要面向當代觀眾,要拍一部青春版紅樓,並確立了「陰謀與愛情」的主題,在尊重原作的基礎上,做了一些創新。然而,經典文學作品的改編難免會引發一些爭議,忠於原著與創新之間如何尋求最大公約數、在如此浩瀚的內容中如何做出取捨以及經常被觀眾詬病的演員選角問題,這些問題,胡玫導演必須要面對。

在電影《紅樓夢之金玉良緣》8月16日上映前,新京報專訪導演胡玫,請她針對這些爭議作出回應。她表示,自己從未畏懼過改編所帶來的爭議,反而很樂意看到觀眾有不同觀點的討論。她拍攝這部電影最大的初衷,正是想讓《紅樓夢》這部經典作品可以再度被公眾熱烈討論,激發大眾對傳統文化的關注和熱情。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人們對於《紅樓夢》的理解亦是千人千面。即便這部電影改編存在不足,她也願意拋磚引玉,激發更多人對《紅樓夢》的深入瞭解與再創造,期待未來更多佳作湧現。

【改編】

拍一部青春版《紅樓夢》,確立了「陰謀與愛情」的主題

新京報:其實現在的大部分觀眾,尤其是年青人,是沒有讀過《紅樓夢》原著的,可能連87版電視劇也沒看過,對於這部人物眾多,又沒有太多戲劇衝突的作品,改編的思路和方向是怎樣的?如何讓現在的年輕觀眾看懂並接受?

胡玫:現在短影片時代,大家的欣賞習慣全部變成了碎片化,能去讀一本沉甸甸的《紅樓夢》的,確實是鳳毛麟角。但是《紅樓夢》這麼動人的故事,應該傳承下去,這是我的一個夢想。所以我們這一代想要拍《紅樓夢》的時候,我的定位就是要面對當代人,我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要追尋一種青春紅樓(特色),在不丟失原著精神的基礎上,在一些審美視覺上做一些創新。創新是必須的,如果沒有創新,今天再拍《紅樓夢》就沒有意義。

新京報:導演覺得這一版的《紅樓夢》有哪些創新?

胡玫:作家王蒙同誌第一次看《紅樓夢之金玉良緣》(樣片)的時候,一直在哭,他看完之後說了一句話,他說:「胡玫,你把‘賈坑林財’作為明線來寫,這是一個創新」。賈府把林黛玉家的錢財貪了(暗指賈府貪掉了林黛玉之父林如海死後的遺產),但這錢去哪了,並沒有講明。我們電影中把這事情挑明了,有句台詞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是說這個家族已經沒落了,錢庫都空了,朝廷還在抽他們的稅,他們還要修大觀園,這個錢從哪裡來?我們就把這個謎寫到了明面上,這符合邏輯,也使得賈寶玉的愛情變成了經濟利益和政治勢力相互勾結的陰謀(的犧牲品),也就確立了「陰謀與愛情」的主題。還有就是剛才提到的確立了青春版的《紅樓夢》,這兩點清晰了以後,我覺得這個片子煥發了新的生命力,有了當代翻拍的價值。

「劉姥姥進大觀園」劇照。

新京報:「劉姥姥進大觀園」是觀眾耳熟能詳的典故,但在電影中這一段落感覺可有可無,對「陰謀與愛情」的主題沒有太大幫助,導演是怎麼考慮的?

胡玫:沒有看過《紅樓夢》原著的人,可能會有這種問題,因為本來都是順著「寶黛」的愛情展開,但中間突然出現了長達4分半鍾的「劉姥姥」,就不理解。其實「劉姥姥」有兩個功能,一個是作為全片中唯一一個帶有喜劇色彩的人物,二是我試問下自己,我拍了一部《紅樓夢》,裡面沒有劉姥姥,所有的紅學家會過得去嗎?連焦大我都不敢不提,必須得有,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我也要把他穿插進去。

新京報:因為篇幅所限,導演也捨棄了很多東西。

胡玫:《紅樓夢》里優秀的東西太多了,像「寶玉丟玉」,之前有很長一段落,1962版的越劇《紅樓夢》,光這一段就有一個多小時,賈政打他兒子,那是太龐大的一段戲了,最後我們想了半天,把賈政這一部分撤掉了,還是從總體角度考慮,電影很怕拍得特別散,一散就沒有線索,觀眾就很難再看下去。為什麼大家都很怕改編《紅樓夢》,因為《紅樓夢》就是這個問題,它洋洋灑灑,一百二十回裡面真正能夠提煉出的「寶黛釵」的愛情段落其實非常少,我們可能就刪了一兩段沒用,全片中基本上都用了。

新京報:電影是以林黛玉第二次進賈府來開啟整個故事的,這個開頭是誰想到的?

胡玫:這是編劇何燕江(曾參與《漢武大帝》《祖家大院》等劇集的劇本改編)提出來的,他堅持從林黛玉二進賈府開頭。我當時覺得可能嗎?誰寫《紅樓夢》不都是(從林黛玉)初進大觀園開始,而且王熙鳳初見林黛玉那「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經典出場,竟然給拿掉了。電影中,王熙鳳也有(標誌性的)笑聲,但不是初見黛玉的經典段落了。前幾天,仲呈祥先生(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在理論研討會上提出來,說任何百分之百忠實原著的改編,必定是失敗的,真正好的改編一定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覺得這是他給我的一個最好的評價。

【拍攝】

「黛玉葬花」最難還原,但也是最燦爛的段落

新京報:這部電影的時長只有116分鐘,相對於一百二十回的原著來說,這個不到兩小時的時長是如何確定的?

胡玫:我們最初是想分為上、中、下三部拍攝,後來變成了上、下兩部,再到後來變成了一部。其實你可以拍三個小時,兩個半小時,為什麼確定兩個小時,因為我自己在看一部文藝片的時候,如果時長超過兩個小時,看起來就有點兒費勁了。所以我覺得注意力最集中和效率最高的時長應該在兩個小時之內。

導演胡玫(中)在電影《紅樓夢之金玉良緣》拍攝現場。

新京報:《紅樓夢》中有很多經典名場面,除了剛才提到的「劉姥姥進大觀園」,還有「太虛幻境」「元妃省親」「寶釵撲蝶」「黛玉葬花」等,哪個場面最難還原?

胡玫:我覺得《紅樓夢》最不能拍的、最可怕的段落就是「黛玉葬花」,但是大量的經驗告訴我,凡是最難的地方一定是最燦爛的地方,所以我就咬住它好幾年不放,就是想不清楚,一小女孩背一個掃把在那兒啪啪掃地,然後坐那兒就哭,我怎麼都沒法拍。太難了,因為電影要靠影像說話,要有審美和視覺衝擊力,將文字變成超出別人想像的畫面。在改編初期,我們壓力巨大,感覺有座山壓在我的心頭,真的是徹夜難眠,就是想不明白「黛玉葬花」要怎麼弄,因為在之前沒有人這樣做過,就是打開了三面牆,走出了中國古典園林,走出了小土包,用一種上帝的視角給你展開,甚至於桃花後面就是冰天雪地的雪山,把它和片頭(賈寶玉在雪原)做一種呼應。

在導演胡玫看來,「黛玉葬花」和「寶玉出家」兩個場景是一種呼應。

新京報:好像當時團隊還去了西藏林芝的桃花節取景拍攝?

胡玫:當時我們分鏡頭劇本都沒弄完,什麼都沒有,就聽說西藏林芝有個桃花節,其實這桃花節跟我們沒什麼關係,我們團隊幾個成員就直接去了,先拍了再說。其實這個東西,你說膽量也好,運氣也好,都說不準,結果就是他們意外地拍到了冰河和冰川,當時他們還糾結租哪種無人機,大的無人機一天要5萬,小的一天要1萬,最後糾結半天,用了大的。回來之後,我一看拍攝素材,一下子就刺激我產生了靈感,明白怎麼用,也特別感謝鄭偉的荷李活視效團隊,最後桃花這場戲是在特效棚里拍的,花了有一年時間,也是很成功的。

新京報:之前網上流出一張秦可卿在「太虛幻境」中臥在玫瑰花瓣中的截圖,網民們爭議比較大,有說致敬《美國麗人》的,有說低俗的,導演對此有什麼回應?

胡玫:我沒有覺得低俗,「太虛幻境」這個橋段對於賈寶玉來說其實挺重要的,這是他情竇初開,性意識覺醒的時刻,我當時想了半天也繞不過去。其實電影里的描寫已經很乾淨了,之前我們還剪掉了一些新的鏡頭,也蠻可惜的。在「太虛幻境」中,秦可卿是賈寶玉的性幻想對象,但賈寶玉醒來之後,實際上的性啟蒙者變成了襲人。我覺得,這是《紅樓夢》厲害的地方,掰開了揉碎了講人性,把人性所有的東西都赤裸裸地挖出來,我覺得挺好。《紅樓夢》本身也是中國的一個性學經典著作,現在年青人也應該增加些性教育。

新京報:對於《紅樓夢》的電影改編,其實內地特別少,可能比較經典的就是1989年謝鐵驪導演拍過6部系列。所以,對於這部經典改編在當下市場上的反應還有待檢驗,導演對於這部片子的市場表現有什麼期待嗎?

胡玫:我覺得我們創作者不能有太多的負擔。我們的立足點是給當代觀眾看的,我的目的是否達到了,是否真的把原著的精神放進去了,是否把它的主要情節提煉出來了,是否能夠講成一個好看的電影,是否在視覺上在音效上能夠吸引到今天的觀眾,讓他們能夠得到審美的滿足,我覺得這是我要做的,剩下的就是交給市場。

「元妃省親」是影片的高潮,劇組對現場置景的年代感進行了極為考究的設計,大量的角色服裝都是純手工刺繡、手工染製。

【選角】

沒找到賈寶玉之前,我對拍這部戲都沒有信心

新京報:這部片子的一些演員經歷了海選,當時海選過程順利嗎?

胡玫:2017年我們海選了兩萬人,最後選出來還能看的有兩三百人,有些也都比較離譜,20歲上下求職找工作的都有,有一個人報名報了90多次,找不著工作,上我們這兒找工作來了。後來正好趕上1月份藝考,我們就去到各個院校找選藝考生,派了一些人拿著手機拍下來,飾演晴雯的馬菲就是藝考的時候被選中的。還有飾演襲人的楊祺如,好多人看完片都很喜歡她,後來就推薦她去演了《中國機長》(飾演空姐)。

邊程和張淼怡在影片《紅樓夢之金玉良緣》中分別飾演賈寶玉和林黛玉。

新京報:在沒有選出「寶黛釵」三位主演前,你對拍攝這部片子心裡有底嗎?

胡玫:這三位也是通過海選出來的。當時邊程(飾演賈寶玉)才14歲,其實在沒找到邊程之前,我真的對拍這部戲都沒有信心,因為你沒有合適的演員,你找不著一個賈寶玉,你怎麼辦?當時把我們急的,我們就把選擇範圍從大一的學生降到了高二、高三,直接到高中裡邊的藝術類學生里去挑選。

新京報:據說導演有讓年輕演員去看87版中演員的表演,你覺著這樣做對他們幫助大嗎?

胡玫:對,當時有要求他們看,會有老師提問的,你看了嗎?看到第幾集了?每天都有記錄。我覺得真的是要反反復複地看,那些演員真的是讓人記憶猶新,但是你不能要求這些孩子完全去模仿他們,不能完全東施效顰,也要有自己的創造。

新京報:對於經典名著的改編,演員的選擇經常被觀眾詬病,再加上還有87版的珠玉在前,導演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胡玫:演員的選擇至關重要,如果在視覺上,這個演員出場不能夠征服觀眾,不能夠讓觀眾一眼就相信他(她)或者喜歡他(她),那這片子就完蛋了。你說張淼怡(飾演林黛玉)從形象上看,她並不是貌若天仙,多麼漂亮,但是她有獨特的味道,這個味道就是她靈魂深處的這種氣質,她是和黛玉有契合的,這一點特別難得。你不可能讓演襲人的演員楊祺如來演林黛玉,她也非常可愛,但是她可能演林黛玉嗎?想想還是不對的。其實有好幾個選擇可能演林黛玉,但是挑來挑去張淼怡在這些人里無疑是最合適的。

新京報記者 滕朝

編輯 黃嘉齡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