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醫生①|24小時在「風口浪尖」,急診醫生很難、也很缺

【編者按】

學醫很熱。近年來,高考誌願填報,臨床醫學總是被列入熱門專業,醫生這份職業,總有光鮮一面。

學醫也很苦。且不說有「勸人學醫,天打雷劈」這樣的老梗,現實中,成為醫生要經歷漫長艱苦的鑽研,耐得住寂寞,扛得住壓力。

真實的從醫之路是怎樣的?2024年8月19日第七個「中國醫師節」來臨之際,澎湃新聞推出「我是醫生」系列報導。我們關注急診、產科和兒科醫生,他們所在的科室,往往不是學醫人的首選,工作中也要面對更多「累、難、險」,但是,他們一直都在。

王璐瑤 設計

急診,365天、24小時永不熄燈,是普通人最熟悉的醫院科室之一,也是許多醫生最不願選擇的科室之一。

「當初我幹急診,前輩這麼跟我說,急診今天看得到明天,今天你做的事跟你退休前最後一天做的事差不多。」複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急診科副主任醫師馮磊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他熱愛臨床工作而選擇了急診,已在一線工作14年。

急診醫生短缺已是公開的秘密。北京協和醫院急診科於學忠等2019年對北京市三級綜合醫院的一項調查研究顯示,急診科醫生三年內的離職率高達62.7%。馮磊也發現,上海醫學院校畢業的博士生極少進急診,「這幾年碩士生都很難招」。

一名急診醫生的職責,是快速有效地挽救患者生命並緩解主要症狀,為進一步治療爭取時間。急診醫生面對的臨床問題,往往綜合了內科、外科、重症醫學、中毒、災難醫學等多學干尼容。

「什麼病都治,什麼人都收」是急診科一大特點。一名上海三級醫院急診科主任說,他手機常年24小時開機,隨叫隨到。急診的壓力不僅來自患者,還有社會問題,乃至院內分診,「說起來一言難盡」。

每個急診醫生都得學會在「風口浪尖」上班。

有時,他們在搶救室門口就能收到患者家屬含著熱淚的致謝,感受醫師至高無上的榮耀。與此同時,他們每天一睜眼要面對的,是忙亂的工作環境、醫患衝突的高發區,以及相對逼仄的晉陞途徑。

複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急診。本文圖片除註明外,澎湃新聞記者 李佳蔚 圖複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急診。本文圖片除註明外,澎湃新聞記者 李佳蔚 圖

急診如此重要,但我們真的瞭解急診醫生嗎?澎湃新聞記者走進急診科,重新認識現代醫療體系不可或缺的角色。

「連簽字的人都找不到」 

所有醫生都忙,但急診不太一樣。

8月14日中午,在複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急診科,馮磊在診室內的隔間里狼吞虎嚥地吃盒飯,旁邊放著喝到一半的可樂。他幾分鐘扒完一份盒飯,然後趕去搶救室和留觀室又兜了一圈。

這個41歲的副主任醫師正值「當打之年」,近期他負責醫院急診檯面上各種事,各診室醫生有什麼問題,搶救室、留觀室出現狀況,所有難處理的問題,都需要他協調解決,他稱之為「大堂經理」。

每年當中,他四個月擔任「大堂經理」,週末也要上班;還有四個月,他負責接120救護車,每5天一個大夜班;剩下四個月,他負責病房工作,特別是急診重症監護室的病人。

和其他科室比起來,急診患者的構成複雜而危重,有的連家屬也沒有。這幾天,馮磊重點照顧幾位特殊老人。

2024年8月,複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急診科副主任醫師馮磊,為患者做檢查。

一位先生近70歲,一週前被消防員半夜送醫。馮磊回憶,當時老先生意識不清,身體抽搐,體溫高達41℃。他很快診斷為熱射病,採用冰毯、冰帽等措施快速為他降溫,穩定生命體徵。

當馮磊想找老先生家人瞭解病史時,卻找不到能交流的人。消防員告訴馮磊,老先生在家昏倒後,卡在儲物櫃中間不能動彈,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撥打119求救。

馮磊後來瞭解到,老先生離異,和女兒一起生活,女兒精神有問題。老先生的女兒也來到醫院,但醫生無法與其交流。馮磊輾轉找到老先生前妻,他們住在同一社區,他從老人前妻口中掌握了部分病史。

「病人送過來時毛病很急很重,但有時候連一個能簽字的人都找不到。」馮磊說,這是急診醫療特殊之處。

2024年8月,複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急診科副主任醫師馮磊在病房和患者家屬交流。

這樣的病人不止一個。華東醫院急診科病房裡還有一名80歲的老太太,孤老,唯一的親戚在南京,發病後被居委會送來,搶救時是居委領導簽的字。所幸老太太的病情也穩定下來。

「無名氏」患者往往集中在急診科。上海市奉賢區中心醫院急診科主任、主任醫師陳康從事急診工作超過30年,他說稱患者「無名氏」並非不尊重,而是醫生在接手患者時,對其姓名、年齡等基本資料幾乎都無從所知。

上海市奉賢區中心醫院急診醫學科主任陳康。受訪者供圖上海市奉賢區中心醫院急診醫學科主任陳康。受訪者供圖

搶救時,醫生不清楚患者既往病史,也不知道是否有禁忌症、是否患有傳染病,猶如在鋼絲上行走。治病救人是醫生的天職,醫院通常為此類病人開闢綠色通道,且有專門資金保障基礎治療。但此類病人無論有無好轉,都可能引發糾紛。

「甚至有些人救過來康復了,家屬卻有其他想法。」陳康說,好在這種情況畢竟是極少數。

2024年8月,上海市奉賢區中心醫院急診醫學科主任陳康(左)成功救治了一名熱射病患者。受訪者供圖2024年8月,上海市奉賢區中心醫院急診醫學科主任陳康(左)成功救治了一名熱射病患者。受訪者供圖

「熬夜大戶」

急診科全年無休,急診醫生是「熬夜大戶」。澎湃新聞記者見到張曉慶時,她已連續工作超過26小時,剛上完一個大夜班。

8月15日上午10點多,海軍軍醫大學第一附屬醫院(上海長海醫院)急診科一片忙碌。一樓大廳和二、三樓病房收治了大量病人,一些臨時留觀病人躺在走廊的病床上。這家三甲醫院急診科每天有上千個掛號量,醫務人員輾轉騰挪,在不同診療區救治病人。

2024年8月,上海長海醫院急診科一樓,走廊有臨時留觀病人。

張曉慶在三樓重症監護病房收治危重症病人。這個年輕醫生剛過而立之年,進入長海醫院急診科一年,目前是初級職稱住院醫師,跟隨主任醫師收治病人、記錄病程,在上級醫師指導下開醫囑,進行臨床操作。

2024年8月,上海長海醫院急診科住院醫師張曉慶在病房。

雖然剛熬過夜,她看上去仍有精神,拉了兩張圓凳,在廊道上簡短地接受記者採訪,然後又匆匆鑽進重症監護病房。兩天前一名61歲男子晚上喝了酒,騎電瓶車在軍工路摔倒,昏迷過去,半小時後被交警送醫。醫生診斷該男子顱骨骨折、下肢多發性骨折,目前氣管插管,人還沒清醒。張曉慶每一兩小時要測量記錄一次病人的生命體徵和病情變化。

「正常是24小時值班,但有時30個小時也下不了班,必須把手上的任務完成才能下班。」張曉慶說,所幸她年輕,忙起來也不覺得累。

2024年8月,上海長海醫院急診科住院醫師張曉慶。

在急診「沒日沒夜」忙了14年,值夜班至今是馮磊工作的一部分,相比之下其他科室則沒這麼辛苦。馮磊開始意識到,到了一定年齡,自己身體能承受的疲勞程度和年輕時已不能比。

但他始終在咬牙堅持。急診的壓力和責任,他從第一天在搶救室上班時就知道了。

2009年,馮磊從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碩士研究生畢業,主修心血管內科,畢業便進入複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急診科。起初三年,他作為住院醫師在急診病房工作,直到2012年,他第一次在搶救室上班。

馮磊至今記得自己的第一個病人。那天早晨7點,和夜班醫生交接班後,他進入搶救室。這時候門口有幾個病人,其中一個醉酒女子看上去沒有聲響。馮磊過去看,發現女子臉色發青,身上很多嘔吐物。他立刻著急了,女子旁邊沒陪同家屬,馮磊俯身細看,女子的自主呼吸已經沒了,嘔吐物堵塞氣道。

「當時是我第一次(搶救室)上班,這個人呼吸就停掉了,我立刻一身汗就下來了。」馮磊趕緊把病人送進搶救室,第一次在搶救室完成氣管插管,把女子嘔吐物全部吸出去,和同事一起上大呼吸機。不一會,他看到監護儀上,病人的呼吸出來了,接著心跳出來了,意識也慢慢恢復。

馮磊的手是抖的,滿頭大汗。交接班時醫生很忙,有時積壓的患者多。如果他沒有及時發現這名女子的病情進展,情況就不一樣了。從第一天在搶救室上班起,馮磊就告訴自己,急診科醫生必須更有警惕性,「你的工作常常在別人生死的邊緣」。

後來馮磊問下來,這名女子是外地來滬導遊,二十多歲,前一天晚上陪遊客喝酒喝多了,被120送到醫院。女子住院一星期後出院。出院前,她特意找到馮磊說,是你救了我,謝謝。馮磊說生命只有一次,別喝那麼多酒了。

在「風口浪尖」上班

如果簡單概括,急診對醫生的要求很高,同時急診醫生面臨的風險也很高。

一方面,急診醫生每天保持急難險重的工作節奏,臨床問題綜合了內科、外科、重症醫學、中毒、災難醫學等,急診醫生幾乎什麼都要會一些。

另一方面,急診醫生要應對的往往不僅是醫療問題,還包括孤老、遺棄、救助等社會問題,日常工作中院內的分診壓力也很大。

上海長海醫院急診

當患者病情快速進展,家屬的情緒常常難以控制。馮磊曾碰到一名60多歲的患者,由妻子陪同前來就診,男子自述胸悶、胸痛。通常能自行就醫的患者情況相對穩定,但當醫生開始體格檢查時,病人突然四肢抽搐、口唇紫紺,出現心源性猝死。

旁邊的妻子情緒一下崩潰,開始哭鬧。馮磊派人把她先帶出去,立刻給患者心肺復甦、除顫,氣管插管。快速而專業地救治後,該男子轉危為安。這時馮磊出去與家屬交流,說明情況。

馮磊說,進了醫院不是進了保險箱,病情還是隨時隨地都可能變化。他能理解患者家屬有情緒,每個急診醫生都得學會在「風口浪尖」上班。

14年一線工作,馮磊懂得為患者家屬考慮更多,他認為這也是急診醫生所需情商的一部分。

有時,他必須全力搶救明知很難搶救過來的患者。他一邊救治的同時,會讓家屬在搶救室窗口看一會。哪怕只一兩分鐘,家屬能看到多少醫護人員在努力,做什麼治療,上呼吸機、持續的胸外按壓、推腎上腺素……只有這樣,哪怕最後搶救失敗,家屬也能心安些。

分診壓力,是急診醫生日常的無奈。打個比方,急診就像一座急危重症病人治療的「橋樑」,當病人進入醫院,經過急診快速診斷和救治,生命體徵平穩後,就要分診到其他專科後續治療。這樣急診也才能繼續向其他患者開放。

為什麼分診難?因為很多重病人合併多種疾病。比如一個車禍病人送入急診,全身多處骨折,多處臟器損傷,病人穩定後,到底是讓病人到腦外科還是到普外科,到骨科還是心內科?一些情況下,相關科室不願接收,導致病人在急診積壓。

在馮磊看來,急診科室領導很不容易。「我是很佩服科室領導的,既要跟外面的病人家屬打交道,還要跟各種科室打交道,兩方面都需要非常強的能力,不是隨便誰能做下來的。」

「這個說起來一言難盡,溝通起來會有挑戰,也包括要考慮醫療資源、病房資源等因素。」陳康說,現在多數醫院倡導多學科會診,先明辨威脅患者生命的首要疾病,然後向相關科室分診,但處理起來還是需要經驗和技巧。

上海市奉賢區中心醫院急診醫學科主任陳康(右)救治病人。受訪者供圖上海市奉賢區中心醫院急診醫學科主任陳康(右)救治病人。受訪者供圖

破解人才短缺

如今,急診醫生短缺,急診招人難、離職率高,已是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在華東醫院急診科,馮磊管理教學基地相關工作,「招人是有困難的,願意做急診的人非常少。」他說,科室優先招收碩博士醫學生,但這幾年招碩士生也難。醫學院校畢業的尖子生,很少主動進急診。

甚至馮磊自己進急診也不是第一選擇。他是心血管內科專業碩士,但是,沒有博士學位很難進入三甲醫院心內科。因為喜歡臨床工作,馮磊轉而進入急診,「當年如果我一口氣把博士讀下來了,我也會進心內科的。」

2024年8月,複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急診科走廊。

這種現象不難理解。急診要求高、壓力大,收入水平也並非醫院最好的,從擇業角度看,自然不是醫學生的首選。2023年,四川省醫學科學院·四川省人民醫院急診學科帶頭人、中華醫學會急診醫學分會第十屆分會主任委員呂傳柱在學術文章中談及急診面臨的問題,急診科的工作環境髒、亂、差,是醫患、護患衝突的高發區。急診科往往成為醫務人員最不願意選擇的部門之一。

急診醫生離職率很高。2019年,北京協和醫院急診科於學忠作為通訊作者,在《中國急救醫學》雜誌發表《北京市三級綜合醫院急診科醫療資源現況研究》,該研究對北京市所有非軍隊三級綜合醫院急診科進行問卷和電話調查,結論是急診科發展極不平衡,急診科醫生三年內的離職率高達62.7%。於學忠曾任北京協和醫院急診科主任、中華醫學會急診醫學分會第八屆委員會主任委員。

於學忠曾談到急診科面臨著人才缺失的問題,「這是由於一方面急診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體制尚不完善,急診醫師規培面臨著‘誰來培訓,培訓什麼,怎麼培訓’的問題。另一方面,急診的高強度工作和日趨緊張的醫患關係也導致了急診人才的流失。」

在急診十幾年,馮磊發現一些急診醫生做到一定年資、積累一些經驗後,跳槽去到私立醫院和外資醫院,還有人轉崗去做行政工作。某種程度上,他認為這是醫療資源的浪費。

一些專家在學術文章中談及,許多因素確實限制了急診醫生的職業發展。比如,與龐大的工作量相比較,急診醫生的科研相對更難,急診患者流動性大,隨訪難,患者病情穩定後通常又會收至各專科病房,急診醫生很難獲得完整的病曆記錄,比其他科室追蹤臨床數據更困難。缺少科研,晉陞難免受影響。

正視急診科面臨一些問題的同時,還必須承認,急診科是一個新興學科。

1983年,中國第一個院內獨立建製的急診科在北京協和醫院誕生。四十多年來,中國急診醫療服務體系發展很快。2017年,原國家衛生計生委醫政醫管局委託中華醫學會急診醫學分會組織開展了中國急診急救大平台建設試點準備工作,標誌中國急診醫學進入3.0時代。

陳康回憶,1994年他剛工作時,所在醫院還沒有急診科獨立建製和功能,許多醫院只是開設急診室,沒有固定急診醫生。醫院從各科室抽調骨幹人員,採用支援的形式,輪派到急診室臨時參與急救工作。

現在,急診科早已成為現代醫療體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陳康說,全國大部分醫院現已建立功能齊全的急診科,不僅有獨立的搶救室、重症監護室、留觀室等,每個急診醫生也有擅長的優勢病種,如膿毒症、腦卒中、心梗等等。

人才是根本。一些專家認為,應當從醫學教育著手解決急診人才短缺。目前,急診醫學教育與急危重症護理教育已被納入醫學院校的本科課程,但絕大多數院校尚未設置急診醫學與急診護理學本科專業,部分院校僅設立了急診醫學碩士、博士研究生培養點。

在專家看來,單純依靠統一的本科「臨床醫學」專業培養,或者碩士、博士的專業培養,很難解決急診人才短缺,尤其在基層醫院。呂傳柱等專家提出,建立急診專業一系列涵蓋EMSS(急救服務體系)全過程的人才培養模式和方向是可行的途徑之一,形成急診「專科-本科-碩士-博士-博士後」完整的人才培養體系,對急診人才建設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