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羽毛球女雙奧運冠軍賈一凡:經歷低谷才能彈得更高

時間回到8月3日晚,法國巴黎拉夏巴爾體育館羽毛球女雙決賽上,冠軍歸屬的懸念隨著賈一凡的扣殺塵埃落定。她身後的陳清晨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跪在地上呐喊。

比數最終定格在21:15,「凡塵」組合在經歷東京奧運會失利後,再次回到了世界之巔。時隔12年,國羽重奪奧運會羽毛球女雙金牌,這也是繼2004年雅典奧運會後,國羽時隔20年再次包攬女雙冠亞軍。半個月過去,人們回想起那晚的比賽,「16:20逆轉」「陳清晨跪地慶祝」「國羽會師決賽」等詞彙仍縈繞在腦海中。

「凡塵」組合2014年開始配對,先後獲得過世錦賽等大賽的冠軍,到巴黎奧運會奪金實現「大滿貫」,正好十週年。10年前,兩個17歲的少女相遇,由陌生到熟悉,漸漸敞開心扉,將後背堅定地交給對方,陳清晨的血性、賈一凡的冷靜,這對性格互補的搭檔,在國際羽壇的征戰中逐漸所向披靡。

但對賈一凡和陳清晨而言,職業生涯並非一帆風順。三年前在東京奧運會上屈居亞軍,這對默契的搭檔在領獎台上淚灑當場。二人在之後的訓練中加倍努力,終於在巴黎奧運會上登頂。

賈一凡形容她和陳清晨也是一對「彈簧」組合,「只有經歷過低谷,才能彈得更高。」

以下是新京報記者和賈一凡的對話:

賈一凡(左)與陳清晨獲得巴黎奧運會羽毛球女雙冠軍。 受訪者供圖賈一凡(左)與陳清晨獲得巴黎奧運會羽毛球女雙冠軍。 受訪者供圖

小組賽遇宿敵

新京報:巴黎奧運會結束後回家團聚了嗎?拿到金牌解鎖「大滿貫」榮譽後,最近的生活發生了哪些變化?

賈一凡:因為要迎接即將開始的日本羽毛球公開賽,所以奧運會結束後還沒回家,目前在隊里訓練,打完日本公開賽後再回家。

拿到奧運冠軍後,最大的變化可能是我對自己的訓練要求更高了。我還是會保持沒有拿冠軍時的心態和要求,甚至比以前更加嚴格要求自己,訓練標準更高,讓自己保持一顆平常心。

新京報:女雙決賽第一局,你和陳清晨16:20落後劉聖書和譚寧時,面對對手4個局點,心裡有壓力嗎?

賈一凡:肯定有壓力,甚至從第一局開始就有壓力,我明顯感覺上場時,陳姐(陳清晨)狀態比前幾場緊張。

但緊張是很正常的,不僅是陳姐,我們4個人多多少少都緊張,和平日訓練打對抗時的狀態比,決賽的狀態一定有所不同。

特別是第一局,大家手都比較「緊」。很多人問我16:20落後時的想法,其實我什麼也沒有想,我當時也不是很自信自己一定可以扳回來,但比賽還沒有結束,且羽毛球比賽有太多的不確定性,所以想太多沒有用,能做的是盡快調整自己,專注比賽。

新京報:本屆奧運會上,你們和上屆東京奧運會決賽的對手印尼隊分到了一個小組,你是什麼心情?

賈一凡:我記得分組當天是我們的調整日,沒有訓練。我走到陳姐的房間,她問我:「你今天下午看抽籤了嗎?」我說沒看抽籤,但知道抽籤結果了。隨後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笑。

我倆經常在調整日一起看比賽錄像分析戰術和打法,此前我們已經把南韓和日本等隊的錄像看完了,當天正打算看印尼隊的比賽錄像,結果抽籤把我們和印尼分到了一組,感覺挺神奇的。

看完錄像後我問陳姐害怕嗎,她說這有什麼好怕的,無非是出不了小組,但是你覺得我們會出不了嗎?陳姐其實特別開心能再戰印尼隊。因為不出意外這可能是我倆最後一次參加奧運會,她生怕遇上拉哈尤前,她們就被淘汰了。

印尼隊自東京奧運會奪冠後,拉哈尤換了搭檔,現在的搭檔拉馬丹蒂自身實力和之前的波莉相比還有非常大的提高空間。此外我們一直處在高水平競技中,多次拿過世界第一和數不清的頭銜,平日裡也努力訓練,我們對自己的實力有充分瞭解,沒有不自信的理由,所以我也和她說:「擔心能否出線的一定不是我們。」

當時我只是接受了我們分組的結果,但沒想用怎樣的心態去面對接下來的比賽,陳姐的一番話給我注入了信念感和力量感,支撐著我。我渾身像打滿了雞血,當晚9點30分我才回房間,並寫了篇「出征筆記」,興奮得睡不著。

很多朋友給我發消息擔心我們抽籤結果時,我說,你是在為其他隊擔憂嗎?他們都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

最搞笑的是分組結束後,教練給我發微信說這個分組很難搞,擔心我們過度焦慮和消耗,我說你就慶幸你是世界第一的教練吧,不然你是日本、印尼、馬來西亞任何一個隊的教練都會覺得:「怎麼會跟陳清晨、賈一凡分在一組?」

包括我們的體能教練,我記得第二天上午訓練時,他臉色有點沉重,也表達了對分組的擔憂。我把筆記分享給他後,他中午吃飯都比以前多了些。

新京報:小組賽不負眾望打敗了印尼隊,戰勝她們,對你們之後的比賽起到了哪些作用?

賈一凡:陳姐比較有血性,她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贏了後她揮拳慶祝,我也非常開心。

拉哈尤對我們而言是個重要的存在,如果上一次我們沒輸,我可能會覺得自己已經是奧運冠軍了,拚搏的慾望可能就沒那麼強。所以我們非常感謝這樣偉大的對手給我們的訓練帶來了動力。

我們確認了小組第一的身份後,也沒有懈怠,因為贏印尼隊不是我們的最終目標,內心沒有太多的波瀾。我和清晨是奔著奧運冠軍來的,無論碰到誰都要贏,我們一定要站在最高領獎台上。贏了這一場給我們增加了很多信心,但我們還沒到終點。

賈一凡(右)與陳清晨在訓練。 受訪者供圖賈一凡(右)與陳清晨在訓練。 受訪者供圖

做好自己,給同伴信心

新京報:站在世界羽聯巔峰,你和陳清晨會有壓力嗎?怎麼排解壓力?

賈一凡:我會有壓力,但我是一個容易放鬆下來的人,壓力大或者累的時候睡一覺就好了。清晨也會焦慮,她對自己要求非常高,每天都是最後一個離開訓練館的人。她覺得把時間都用在訓練場上才安心。她很拚,會把自己練到極限。她說不停地訓練是唯一能緩解焦慮的辦法,這樣她心裡才有底氣。

我們每天的訓練時長大概在6到7個小時,一天下來,訓練服會濕透6件。清晨每晚都會加練半個小時左右。她非常熱愛羽毛球事業,對我也極為負責。

新京報:東京奧運會前,你們已經登頂世界羽聯榜首了,那次決賽失利,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賈一凡:當時輸了下場後,我們兩個都沒哭,還去跟對手握手擁抱。因為我們覺得比賽終於結束了,是一種放下了的感覺。

雖然是奧運第二,但我覺得奧運第二也只有一個,是我拚命努力才能打到決賽的,接下來該面對下面的比賽和生活了,奧運第二更能激勵我們在未來的訓練中奮勇向前。

我想到了這些,我沒有哭。可在領獎台上,我沒想到陳清晨會哭著責怪自己,她跟我說:「對不起,是我沒有打好。」

我告訴她:「沒事情,別哭。」我知道她內心有非常多的不甘,也跟著哭了。那一刻,我覺得這就是團隊的意義。因此這三年我們比任何一對雙打選手都要團結。

新京報:陳清晨說,你們二人總有一個會「在線」,「在線」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賈一凡:「在線」是指打任何球都不失誤,並且可以「打死」對方得分。「不在線」是指粘球死,不管打什麼球都可能會失誤,或者接不到。

此前針對「在線和不在線」我們特意問過對方需求,即「如果你不在線了,我做什麼能讓你快速找回狀態」。

最終我們給對方的答案都是做好自己。只要做好自己,對方很快就能「在線」,因為我已經在失誤了,如果她再失誤,等於我們兩個都「不在線」。所以我不要求你「打死」對手,只要你不被對手「打死」就好。

我們配合了10年,一個動作、一個微表情都能掌握對方的狀態,同伴的失誤是不可控失誤,還是被迫性失誤,我們都可以敏銳地察覺到。所以我們二人若有一個「不在線」,另一方儘量做好自己,如果能得分最好,給予同伴信心。

賈一凡的日常照。 受訪者供圖賈一凡的日常照。 受訪者供圖

「謝謝你讓我成長」

新京報:你和陳清晨2014年開始搭檔,第一次見到她時,給你留下了什麼印象?

賈一凡:剛見清晨時,她不言不語,性格悶悶的。她頭髮是自來卷,黃黃的,很可愛。現在她性格外向多了,有時還會逗我玩兒。

最開始搭檔時,我們太客氣了。而且當時還小,哪懂什麼配合,就是看個人能力,你能接球就接,能殺球就殺,沒有技戰術可言。

新京報:你和陳清晨是怎麼從陌生變得熟悉,日常生活又是怎麼相處的?

賈一凡:兩個女孩子配合10年很不容易,因為女孩子心思比較細膩、敏感。偶爾礙於面子,雙方有意見但都不說,矛盾拖個幾天,訓練質量也會大減價扣。

其實我們兩個目標非常明確——要一起拿到奧運冠軍,在場上能幫我的,能讓我贏波的人只有對方。

我們場上場下分得很清楚。場上,我們的思想必須要維持在一個高度才可以認同對方的看法和想法,所以我們不太理解對方的一些動作時,會及時溝通。溝通中互相讓步,讓對方更舒服地在場上發揮出自己最大的作用。

場下的私生活我們不太干涉對方。你讓我幫忙我再去幫你,但我絕對不會控制你去幹一些你不喜歡的事。比如我經常生病,陳姐就分享給我一些吃的鏈接,告訴我多吃什麼,少吃什麼。比如出國買國際的電話卡,我們都會提醒對方。

新京報:你曾說你很仰慕陳清晨,你欣賞她身上哪些品質?

賈一凡:她是一個非常專注、執著的人,她身上有我沒有的熱血、充滿力量的感覺。

我的思維比較跳躍,她鑽牛角尖時,我可以給她提出多個解決問題的辦法。當我糾結時,陳姐會很堅定地給我指出一條明路,分析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不能那樣,相當於一針強心劑打到我身上,會讓我腎上腺素飆升。

我們兩個性格很互補。關鍵的時刻她需要我理智,她說:「最關鍵時刻,阿賈你就是要用理智做決定。」

新京報:你曾提到你們的組合不僅叫「凡塵」組合,還叫「彈簧」組合,為什麼?

賈一凡:剛配在一起時,教練經常讓我們二人上大賽,說「凡塵」抗壓能力強,我那時候不懂什麼叫抗壓能力,只是你讓我上,我即便害怕也硬著頭皮上,也輸過一些大賽。

後來我才慢慢瞭解,所謂的抗壓能力就像彈簧一樣,只有經歷過低谷,才能彈得更高,要想上山,必須先下山。當到了山頂時,才能看到更高的山,從山穀慢慢往上爬的過程,也是為翻越更高更險的山積蓄力量。

陳姐總說,「謝謝你讓我成長。」我也一樣,我覺得是陳姐讓我變成了更好的賈一凡,如果我的職業生涯沒有碰到陳清晨的話,我也不會有現在的成就。

夢想是為國爭光

新京報:你從幾歲開始練球?

賈一凡與母親。 受訪者供圖賈一凡與母親。 受訪者供圖

賈一凡:2004年,我7歲時從天津去了湖南,在益陽市羽毛球運動學校學習訓練。我的身體條件相較其他小朋友而言不是最好的,並不拔尖,但教練沒有排擠,他對所有隊員都一視同仁。我記得那時校長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在這裏,你不僅要會打球,也要學會做人。

學校里的人非常有禮貌,不管是否認識,都會上前打招呼,以至於現在我也有這樣的習慣。益陽的老師對我人格塑造培養起到了重要作用,我衷心感謝並且慶幸自己去了益陽。

新京報:據說曾經有教練說過你的身體條件不適合打羽毛球?

賈一凡:到了湖南省隊後,我被劃入三隊,三隊的教練非常看重我。一個月左右的訓練後,我在三隊內打了第一名並升入二隊。我進三隊時在26個人里排名22,進步飛速。

來到二隊後,我年紀最小,確實也打不過別人,教練就說你可能不適合打羽毛球。那時一直進不去一隊,看到身邊很多姐姐都進去了,我非常著急。家人說不如去國外打球,我想著「不爭饅頭爭口氣」,「憑什麼你說我不行我就不行」,我向來不服輸,一直專注訓練,提升自己,最後打出來了。

其實我跟同批進國家隊的人比起來,我的身體條件、肌肉類型等,從科學的角度來說,確實不適合搞競技體育。我比較適合搞藝術,因為我創造力比較強。

新京報:多年的羽毛球生涯你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賈一凡:我覺得人生每個階段的動力不同。在益陽體校時我太小了,不懂什麼叫夢想。我小時候舞蹈、快板都學過,但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只有打羽毛球時才特別願意去,也一直堅持了下來。

在有一定認知後,特別是在湖南省隊時,打青年賽開始有了勝負欲。那時我特別想要一件印著國旗,背後有賈一凡名字的衣服,那是我的動力。我夢想著一定要進國家隊,這是我第一次有想把羽毛球水平提高一個層次的想法。

到國家隊後,氛圍不一樣,我更有集體榮譽感。教練讓我明白,不僅要有自己的追求,更要為國爭光,有責任心和擔當。

賈一凡。 受訪者供圖賈一凡。 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未來有什麼計劃?

賈一凡:未來的話,希望有三四年時間給自己放空一下,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搞搞興趣愛好。因為我比較喜歡唱歌、跳舞。最樸素的願望是上午睡到自然醒,然後去健身,下午去跳舞,不當奼女就好。

我覺得自己表達能力很強,希望能教一些小朋友或者青少年羽毛球,為中國的羽毛球事業做出自己的貢獻。

新京報記者 慕宏舉 閆沫琛

編輯 劉倩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