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丁太升

本文作者:吳雲飛同學,編輯:範誌輝,題圖來自:音樂先聲(受訪者丁太升)

大家已經兩年多沒聽見丁太升在綜藝里說話了。

被誤解永遠是表達者的宿命,好在老丁不在乎。他想發聲,並在努力發聲,一次次把自己弄成在綜藝節目里最不和諧的那位。面對謾罵,老丁曾把之前的微博簽名改成了——「你愚蠢你的,我冷漠我的,互不打擾」。 

自他出圈以後,對音樂的討論在公眾視野熱絡了起來,於是出現了更多的「樂評人」,也出現了更多批評「樂評人」的人。當 人們重新開始為了審美而探討,說著各自心中的粗鄙或美好,應該便是老丁期待的景象。 

消失的「毒舌樂評人」

近幾年關注過音樂綜藝的人,應該不會對「丁太升」這三個字太陌生。

從《樂隊的夏天》到《我是歌手,誰來踢館》,從《一起樂隊吧》到《天賜的聲音》,只要跟音樂沾邊的綜藝,就容易看見他的身影。

他雖然早已不在B站更新影片了,別處發的內容卻總能與你不期而遇。今年光《歌手2024》,就讓他被掛了好幾次微博熱搜。當然,基本不是什麼好名聲,他批評那英某場表現不力被罵不客觀,上熱搜;過了兩期他覺得那英發揮變好了,被認定收了錢,又上了熱搜。甚至最近嘻哈歌手派克特大戰乙遊的罵戰,也把他頂了出來,說「爹罵爹」。 

博主們剪他的內容,大半就是為了罵他,這是互動量的保障。他也沒辦法還嘴,一來自己在簡中網的陣地失了,二來他確實在節目裡面跟歌手「互動」的實錘太多。他確實嘲笑過高進音色土,高進說自己就是農村長大的,能怎麼辦;他確實說VAVA的詞空洞,VAVA反嗆不要他教,引來了半個中文嘻哈圈的集火;他也確實對江映蓉說很遺憾,她聽完馬上在舞台上情緒奔潰,嚎啕大哭。

之於江映蓉,我問過他在遺憾什麼。他抽著煙想了一會告訴我,說那其實應該是心疼。2009年江映蓉在超女奪冠那年他正是評委,第二年也在江映蓉的生日會上見證過她的高朋滿座。錄節目那會,只是忽然想起了她十多年前的樣子。

他特想摘掉「毒舌樂評人」帽子,甚至為此還膽大到敢上《「抽水」大會》,只是他哪說得過大張偉?大張偉問他整天罵罵咧咧的,是不是覺得娛樂圈像糞坑?問他既然如此,嘛自己老往里跳,還拚命張大嘴?噎得他只能坐在椅子上苦笑。

丁太升說自己沒說過娛樂圈(流行音樂圈)是「糞坑」,也不想往里鑽。畢竟來京二十六年里,有二十年是在唱片公司過的,他覺得自己是闖入者,拿著煙鬥站在岸邊看戲。

作為幕後工作者,若不是因為密集的綜藝節目,他本不該被公眾知曉,所以在外界看來,這像極了與節目方的雙向合謀。不過身邊的人都知道,這明明就是他的傳統藝能。

前不久跟一位摩登旗下的樂隊朋友吃飯,提及丁太升,他說起一樁往事——大約二十年前丁太升在摩登搞拚盤演出,報幕的時候到了聲音碎片,他突然冷不丁來了一句「下一個聲音碎片,這可是我最喜歡的樂隊」,留下全場樂隊鴉雀無聲。

行為迷惑,但在綜藝節目方眼中就是「特別好使」的嘉賓——自帶熱度體質還不花錢,哢哢一頓剪就行。 

他對自己說過的話會產生什麼效果,其實直覺準得很。在《樂隊的夏天》第一季還未播出時,他來我家聊天,說懷疑自己要火了。我問他犯了什麼錯誤,他說看了粗剪版本,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一屆《樂隊的夏天》首季最終得一諢名——「丁太升的夏天」。他也為此遭了 「 報應 」 ,曾有藝人聽聞節目組邀請丁太升參與錄製,就通知節目組說「有他沒我」,節目組架不住,成功將他勸退。 

他並非不誇人,在《聲聲不息 · 寶島季》里,華晨宇就是他誇獎次數最多的歌手,但一說到華晨宇高音品質不好,歌迷們就能迅速團結起來,一把將他打倒。這也是他體質的特殊之處——誇一句都嫌沒勁,大家就想看他今天又批判了誰。 

後來的老丁不管這些綜藝了,變成為了一名影片創作者,內容完全獨自完成。想到了什麼話題,他就會掏出筆記本花幾分鐘整理,對著鏡頭很快就能錄完。裡面自然少不了對一些歌手的批判,粉絲們也不慣著,人海戰術回敬。 

再後來,丁太升的微博和B站沒什麼預兆地消失了。

他也正好把時間都留給了家人,每天買菜做飯接送小朋友,今年還帶著家人連著去了趟香格里拉和土耳其,算是過上了悠長假期。他兒子剛讀小學一年級,就能把吉他、鋼琴、架子鼓都樣樣來上幾段,每晚全家圍坐一起彈琴唱歌,這畫面如今在大多人的家庭里,似乎並不多見。

在生活中,丁太升的丈夫與父親形象,還是勝過了不少人。

作為丈夫的丁太升,雖然平時不修邊幅,也收拾不了屋子,但就是能搞浪漫。十多年前他求婚的影片,差點沒把我看破防,能算是文藝青年的種族天賦。

我想給你幸福,成筐成簍的幸福

漫山遍野的幸福,遍及江河湖海的幸福

那些幸福如同雨後的春筍,長成遍野的翠竹

彷彿宇宙初始的大爆炸,化作搖滾的音符

那些曾被傷害過的愛情啊,如今早已不再苦楚

就像當年那些風雨飄搖的嫩苗,如今早已成為參天大樹

——丁太升

作為父親的丁太升,威嚴又慈愛,每晚睡前一定會跟兒子來個大大的擁抱,為了兒子能找到最好的老師,他也能捨得一張薄臉皮去求人。那些商演價格六位數的樂手朋友,還都真願意來上門,給足了臉面。

當大部分家長都在為如何卷下一代而發愁時,他常一臉正經地羨慕兒子——「我兒子真幸運,能有一個問什麼都知道,需要什麼都能幫他的爸爸。」

我從海邊來,身體上長滿了鹽

老丁說起這句話時,應該會回憶起自己在河北唐山某個國營農場的童年時光。

那是片離海不遠的鹽堿灘上,在他記憶中,雨後的故鄉總是泥濘,每一步都能粘走腳上的布鞋。沒法騎單車,從家門口推向馬路幾百米的路,足以將車軲轆的縫隙塞滿泥。

他寫過一首歌叫《我從海邊來,身體上長滿了鹽》,就是那片土地。

我的家,天空像大海

太陽 是野性的孩子

我的情人 是一片稻田

是曠野 綻放的蘆葦

你是遙遠無際的想像

是揮舞鐮刀的收割者

承載了我一輩子的漫長旅途

——丁太升

意象豐滿的詞藻,有時很難讓聽眾同感。當我將這番質疑拋給老丁的時候,他停了兩秒,反問到:「你肯定沒見過蘆葦蕩吧?一大朵一大朵,它在我小時候真是綻放的,是真實的。」 

他很認真地告訴我:「我覺得這不是堆砌,故鄉真的一直在為我充電,我甚至覺得自己寫得還不夠飽滿。」 

截圖自《我從海邊來,身體上長滿了鹽》 MV,星外星唱片製作發行截圖自《我從海邊來,身體上長滿了鹽》 MV,星外星唱片製作發行

他心中的鹽堿灘,像一個被記憶護持的遠方。那裡有親人、玩伴、村民與蘆葦,所有兒時熟悉的事物在穩定的時空中構建、回閃,最終為今後的人生敘事,夯下堅實的地基。

賈樟柯說:「只有離開了故鄉,才能獲得故鄉」。丁太升也與無數生活於八九十年代的文化工作者一樣,帶著巨大的饑餓離開,在城市化的浪潮中創作,又依賴著故鄉的給養。

**一張與故鄉有關的照片**

我去了敦煌

看到了飛天

許下了一些樸素的願望

我的單車就扔在了

那片高原

那段日子我是一個狼狽的少年

頭髮上沾滿了西北的風沙

像是一匹孤狼

尋找出路

——丁太升

我問他是怎麼離開那片鹽堿地的,他的回答是「收音機」。

老丁大我十歲,但當他說出「收音機」時,我依然感到有種不相稱的老套。1985 年,英國威猛樂隊已在工體開了海外搖滾樂隊先河;1987年,張明敏在春晚唱出了《我的中國心》,港台音樂公演解禁,從此街頭巷尾的磁帶唱片店拔地而起。

甚至在他讀中專的90年代初,電視音樂節目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了。他也看電視,記得電視里播過鄭鈞的《赤裸裸》,也播過蒼蠅樂隊的《槍還是子彈》,記憶中的畫面血脈僨張。

只是老丁依舊說他更鍾情收音機。因為農場的夜晚很安靜,只有關上房門之後的夜晚和空間,才可以完全由他支配,有了收音機,便能肆無忌憚地聽歌,不擔憂對家人或鄰居的打擾。雖然沒有了畫面,但收音機像一片更自由的土地,能聽到電視上不會播的歌。他想起第一次從收音機里傳出了警察樂隊的律動,才知道搖滾樂除了態度與憤怒,原來還可以如此美好。

瘋狂地聽歌沒讓他的學習落下。他在那個小地方的中考上拿了全縣第十,算不得學渣,只是最終選擇了一所中專。

這學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是他被網民集中的嘲笑點,但70後的人都明白,在那會考上中專換取一份能包分配的工作,尤其在小地方,就是大多普通家境學生的第一選擇。他的同學,大多最終也在當地的各種系統里,做著如今看來依舊體面的工作。

故事轉折的地方是,老丁選擇在求學期滿,畢業包分配前,逃走了。

彈著吉他的少年

1997年的還是小丁的丁太升已經聽過許多歌,聽多了就想找人聊聊,但又實在找不到人可以說話。

那會唐山最知名的音樂節目叫《第一音樂小時》,主持人董鵬。在丁太升的視野里,這就是離他最近,也最懂音樂的人。想到這,他就直接撥通電台熱線電話,就說想跟他聊聊。不知道什麼是魔法,一來二去,兩人也就成了朋友。

丁太升,攝影/高鵬丁太升,攝影/高鵬

前些日子我遇到董鵬,問當年為什麼會跟一個熱心觀眾聊得如此熱絡。董鵬說:「當時黑刀(丁太升曾用網名)常打電話要聊天,就是干聊,現在完全不記得具體是什麼。」回憶了一下,董鵬又補充到:「後來黑刀還叫我幫忙介紹工作呢,他搭輛車就來唐山找我了。」

那年,董鵬為他介紹過兩個北京的朋友。一位是天蠍唱片的呂玻,後來他創辦的嚎叫球會曾是中國搖滾聖地,走出了冷血動物、扭機、痛仰等一大批樂隊;另一位是陳哲工作室的啟航,陳哲創作過《同一首歌》與《黃土高坡》,也寫過後來讓老丁「背鍋」的《二千五百年》。

機會來臨時,老丁也不猶豫。2000年前後的北京像一口大鍋,吸引著全國各地、奇奇怪怪的文藝青年在裡面翻滾。逮到機會的老丁很快就到了北京,直奔天蠍唱片。他說那天很奇妙,正好趕上冷血動物的演出,在演出現場又稀里糊塗地認識了杭天與謝天笑,給了這位農村搖滾青年一點不大不小的震撼。

新褲子樂隊的彭磊拍過一部cult片——《野人也有愛》。講述一位熱愛藝術的小鎮青年被女友背叛、被北京痛擊,最終化身野人逃回到神農架的故事。

丁太升就是裡面最終化身野人的有愛青年。

在觀影會後的採訪中,彭磊說他籌備電影時需要一個生活困苦,從偏遠地方來大城市的文藝青年當主演,試過很多人發現都沒有這個氣質,還是只能讓丁太升本色出演。

後來,彭磊又以丁太升的北漂故事寫了首——《彈著吉他的少年》。這首歌彭磊應該沒少花心思,前奏的音色與編配方式明顯參考了《Atmosphere》,來自他自己心愛的樂隊Joy Division。 

一個來自農村的少年

他帶著被子和吉他

他希望住在這城市里

他唱出傷心的旋律

1998年的秋天

他寫下這樣的詩篇

他懷念家鄉的日落

他想念初戀的女孩

——《彈著吉他的少年》新褲子樂隊 彭磊

這首歌被許多網民用於調侃丁太升,嘲笑他當年慘得不叫個日子;丁太升說,他對這些網民也有同樣的感覺。

一顆草莓的誕生

彭磊說自己寫《彈著吉他的少年》,是因為看見身邊生活很多人,來到北京後未必會有太大改變,在經歷各式各樣的糟心事後,思想反而變得保守麻木。躊躇滿誌的熱血少年,最終還是會變成滿肚抱怨的失意中年,他希望這首歌能幫助他們努力地活下去。

不過丁太升後來的故事,跟彭磊的想像不一樣。他在北京經歷了短暫地流浪後,很快加入了陳哲工作室,做上了一名音樂企劃,此後在多家唱片公司輾轉,成為了摩登天空最知名的打工人。

多年後,彭磊提及,他認為《彈著吉他的少年》是一首失敗的、口是心非的垃圾。我懷疑這可能是因為彭磊發現丁太升居然過得還不錯,有了小汽車,也有了老婆和兒子;沒離婚,還能上了電視,感覺被現實深深欺騙。

大院小孩或許永遠無法體會,北京能為這些懷揣著野心的少年,帶去的憧憬和力量。

破舊的京城瀰漫著悲傷

騷動著我蓬勃的慾望

我像所有初出茅廬的少年

肚子裡裝滿了委屈

和巨大的野心

那麼多年

我沒追到過一個女孩兒

也沒吃過一頓奢華的飽飯

北四環的地下室住滿了民工/小姐

和懷揣夢想的詩人

——丁太升

在丁太升的學生時代,每一盒磁帶都彌足珍貴,要反復聽。他還會通讀內頁的每一個字,研究裡面每一個工種在做什麼,「企劃」這詞躺在磁帶內頁,忽然出現在了他眼前。初看這兩字,他只覺得好奇,直到某天他在《通俗歌曲》中終於發現一篇詳細介紹音樂企劃的文章,才恍然大悟。

以今天對商業世界的理解,音樂企劃可以粗略理解為產品經理。彼時唱片製作週期一年打底,甚至需要好幾年,每一張都必須認真對待。能不能做,什麼色彩、什麼風格,需要企劃先於製作參與確定藝人與唱片的包裝風格,收歌、選歌、試唱,此後再交給其他技術環節。

老丁參與過100多張唱片的企劃工作,從中國第一張布魯斯專輯《我的心是油炸的蠶豆》,到摩登天空大部分早期作品,都出自他之手。

但他最驕傲的遺產,還得是草莓音樂節。

10多年前,音樂節只是相對小眾的娛樂方式,在新聞里,典型的搖滾青年形象就是爆炸頭與唇釘鼻環,基本能跟「非主流」歸為一類。

在老丁看來,這樣的搖滾樂已經陷入了固定的敘事,把事情做窄了。

「我覺得不應該先自己定義一個‘酷’的標準,然後實際上排斥大多數可能看起來‘沒那麼酷’的人。我希望有個所有喜歡音樂的人都能來參加的party,什麼風格都來的party。」老丁想在五一檔再做個新的音樂節、大的音樂節,讓那些哪怕一次livehouse也沒去過,也根本沒聽說過什麼是搖滾樂的人,也能玩起來。

這個決策對於當時連發薪金都困難的摩登天空來說並不容易,尤其還要選擇正面與迷笛撞期,能行麼?最開始,摩登天空創始人沈黎暉對這個提議相當猶豫,老丁找他談了兩次都沒有同意。

仍不甘心的老丁拉上了同事陶然,再對沈黎暉進行了第三輪說服,沈老闆終於接受。

節日確定了,還缺個名字,丁太升心中期待的音樂節是很溫暖、包容的,但也要符合搖滾精神。同時,陶然在頭腦風暴時提出了「草莓」,這是甜甜的小漿果,也是披頭士的主唱約翰·連儂的童年應許之地,還暗含充滿反抗精神的《草莓宣言》,一語三關,所有人拍手說好。

草莓音樂節就這麼張羅了起來。

Nothing is real

And nothing to get hung about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No one I think is in my tree

I mean it must be high or low

That is you can’t, you know, tune in

But it’s all right

That is I think it’s not too bad

——約翰·連儂《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第一屆草莓音樂節選擇在通州運河公園舉辦,那裡有40000平開闊的大草地,能容下足夠多的人一起撒野。老丁規劃了幾個不同的舞台,用風格區分,讓無論是想聽重搖滾的或是想聽小清新的觀眾,都能找到各自舒服的地方。

剛剛過去的2023年里,有數據顯示國內落地的音樂節高達560場。而2009年,在內地固定舉辦的音樂節,只有五一檔的迷笛音樂節與十一檔的摩登天空音樂節,但它們都只被理解成為小眾文化圈層現象,被主流群體以獵奇的眼光審視。

沒有土壤,與音樂節有關的所有環節,幾乎都沒有成熟對接方式,丁太升只能自己摸索。從藝人邀請、簽訂合約、陣容設定、行政報批,他和同事陶然就一個個抓;豆瓣是當時文藝青年的核心聚集地,丁太升就在小組里一條條回覆。

他統籌了第一場草莓音樂節的幾乎所有環節,邀請藝人、確定檔期、簽訂合約、舞台陣容設定,都是他一個個抓,不可謂不緊張。

回憶起當年的策劃,丁太升說尤其重要的決定是邀請老狼

那會老狼是常上電視的大明星,作品膾炙人口,最關鍵的是沒有人會不喜歡老狼。這很符合丁太升想要的草莓——熱愛音樂的人都喜歡。

老狼也是第一次站上音樂節的舞台,此前沒有人會想到這位民謠歌手與搖滾樂的叛逆形象能發生什麼關聯。丁太升相信老狼的音樂品質,老狼也精心準備,帶著自家樂隊班底,將所有歌都做了更有律動的編排,效果果然出奇的好。

丁太升認為已經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但最終票務的成績並沒完全實現他的野心。他期待著每天能三萬人進場。可畢竟是新品牌,音樂節第一天,丁太升站在運河公園的大草坡上,看著稀稀拉拉的人群,心情很沉重。

丁太升並不懷疑自己的產品判斷力。他此刻的沉重,更像是一種不甘——音樂節明明很棒啊!通州運河公園也不算很遠啊!到場的人都非常開心啊!那為什麼來的人不夠多呢?

他相信,現在只需要一個引爆點,就能點燃所有人。

好在沒有等太久。當天晚上,草莓音樂節的照片就在豆瓣里瘋傳開了,大家被巨大草地和輕鬆的氛圍吸引,最終為第二天多帶去了近萬人。

丁太升說看見大家在老狼的歌聲里沉醉時,他終於確信這就是他要的音樂節,《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就是裡面最搖滾的一曲。

離開,邁過去

有了第一屆的名聲,草莓音樂節來年便實現了當初的目標。此後的十多年,草莓不斷壯大,如願成為了國內最有號召力的音樂節品牌,帶著整個產業茁壯了起來。我猜老丁如果繼續守著這個金字招牌,應該會有個「不錯」的現在。

但瞬間的靈感與衝動閃過後,日常瑣碎的工作在老丁眼裡就顯得沒那麼有趣了。他日常帶領著摩登旗下諸如便利商店、果味VC、刺蝟、旅行團、新褲子等樂隊一場場巡演,但最終陷入了無比的疲倦。

截自旅行團官方巡演記錄截自旅行團官方巡演記錄

在摩登天空最後的日子,他甚至有點厭倦自己一手創辦的草莓,覺得它越來越大,參加的藝人也越來越多,卻跟別人也沒什麼不一樣了。

多年以後,早已離職的丁太升在微博寫到——「摩登天空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資本層面的摩登天空,一部分是摩登天空。資本層面的摩登天空做什麼都不稀奇,簽誰都是應該,但摩登天空的那個層面,是驕傲的,孤獨的,是屬於音樂和藝術的。只不過隨著摩登的壯大,人們所看到的,將更多是資本層面的那個摩登天空。」

在理想主義最後的黃金年代

我的熱情

全部給了那些才華橫溢的搖滾歌手

和以推廣那些沉甸甸的音樂為己任的手工作坊

你們一定料想不到

那間小小的作坊

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座華麗的帝國

但我知道/當我完成我的使命

我就會離開

就像那些離開了我的/美好的女人

——丁太升

那個驕傲的摩登天空,在老丁心裡永遠有一席之地。《樂隊的夏天》第一季里,彭磊唱了首《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離開摩登天空已經6年的他,竟在現場哭得稀里嘩啦。他清晰記得自己和謝強、彭磊、田鵬、陶然、沈黎暉在花園橋地下室彈吉他唱歌時的模樣,但在後來那個摩登的世界里,他慢慢不能找到自己。

老丁不想只成為「摩登天空丁太升」,他說自己需要新的探索,雖然摩登天空曾是過去人生最重要的篇章,但如今必須邁過去。

面對世界萬象,這個天生表達者,不想停下來。

鐵馬冰河的夢境

長河落日的孤獨

我對著無邊的草原放聲嘶喊

那一刻的眼淚讓所有的夢境淚流成河

我像一頭孤獨的狼

迷失在這匈奴的草原

只有在最黑的夜裡

我才能夢到我的家鄉

《情愛長安·張騫》——丁太升

他說自己的餘生,將用於完成一部長篇小說。那是部有關鹽堿灘的百年故事,寫那裡女人們的情慾和憂愁,如何在一片封閉土地上生息繁衍,熬過一生的漫長歲月。

你又算老幾

離開摩登天空的丁太升,當上了大家口中的「樂評人」。

他其實挺介意這個稱謂,覺得聽完一首歌聊幾句自己喜歡不喜歡,本是件跟吃飯睡覺一樣正常的事情。他希望以「音樂企劃」的身份與公眾見面,但拗不過連綜藝也管他叫樂評人,只能認了。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拿到樂評稿費的丁太升,應該想不到現在竟會有這種困擾。

我見過樂評最好的年代。在那會,流行音樂曾與電影和文學一起,作為文化產品共同被權力審視著,也被大眾評價,是嚴肅文學評論的一員。當年有樂評集,也有諸如《通俗歌曲》《我愛搖滾樂》,甚至TOM、新浪等綜合性網站,都會給樂評內容留出一席之地。

選自《流火·1979—2005最有價值樂評》赤潮 編輯選自《流火·1979—2005最有價值樂評》赤潮 編輯
選自《只有大眾,沒有文化》 王小峰 著選自《只有大眾,沒有文化》 王小峰 著

十多年過去,這些樂評集都已作古,沒人再為他們留下丁點豆腐塊。

《天賜的聲音2》第一期開播時,丁太升批評VAVA的歌詞空洞引來交戰,上了熱搜。節目播出後,受到了半個說唱圈的回擊。

當我嘗試找出VAVA的現場演出片段,瞧瞧她歌詞究竟是什麼,發現播放量最高的一條演出影片僅僅數萬點擊。想到這個話題在熱搜上掛足三天,血雨腥風般捲起上億流量,一時間我竟不知道這沸沸揚揚的爭論,到底為的是什麼。

或許觀眾看著樂評,也只是想找點樂子,是不是得找個理由吵一架,無關緊要。就像陶喆說的,丁太升是他心中不能明言的「小惡魔」。

我問老丁沮喪麼 ?他說不會,反正表達也不可能全部被理解,大家能聽懂多少都行。 

作品是時代的橫截面,在山河破碎的年代,聶耳登上金山嶺長城寫出《義勇軍進行曲》;在千禧來臨之際,人們隨著樸樹的《New Boy》舞蹈;當我們被工業化浪潮拍得暈頭轉向時,董二千在《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里寫下悲憫。 

如今短影片和流媒體音樂興起的大浪,將唱片工業徹底衝散。人們開始在音樂版權巨頭的手上租用曲庫,不再選擇持有一張張CD,傳統唱片企劃消失,發行體系也被顛覆。隨之而來的便是對審美探討的崩塌,當「什麼才是好音樂」的討論被 《我們不一樣》的傳唱瓦解時,老丁的固執顯得愈發不合時宜。

人民群眾喜歡,你又算老幾呢? 

老丁說,他只想算自己,也只能算自己。 

熱歌公司可以依靠極致的數據分析與精準用戶觸達,為聽眾量身定製抓耳的歌曲。在「先進」的生產模式下,歌詞、音色、編曲都可以AI,合成人聲的「虛擬歌手」的單曲也有了百萬收藏。 

甚至還有公司批量生產副歌片段,用於投放短影片測試數據表現,紅了的,再補成完整的歌曲發行,可謂互聯網思維,萬無一失。 

音樂的產能越來越高,能被記住的似乎越來越少,這裏丟失的正是創作者最後一塊真誠的自留地。 

我見證過許多輝煌

和數萬人同唱過最悲傷的歌曲

我也愛過許多

獨一無二的女人

她們是美好的情歌

是詩

是野生的蘆葦

和櫻花

但我註定孤獨

——丁太升

老丁現在挺悲觀,他覺得短影片很輕易就能麻醉人,聽眾能迅速在時間里沉溺以拯救現實世界的失敗,但覺得總有些夜晚,在消費主義的盛世之外,人們應該偶爾也需要些深度思索與精緻的表達。

丁太升常想起羅大佑在《鹿港小鎮》里一句高呼——「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這振聾發聵的怒吼,他想知道如何找回。

粗鄙的美好

老丁很久沒用大片時間找新歌了,平時就看看圈內朋友推薦,瞧瞧熱榜上都有什麼。

新褲子的龐寬和嘻哈音樂人王大衛,估計看老丁閑著也是閑著,偶爾叫他去客串臨時DJ。老丁其實不怎麼會搓盤,於是就找來一些老的歌,齊秦的、草蜢樂隊的、小虎隊的、羅大佑的、陳淑樺的、張雨生的。他在台上唱KTV,大夥竟也能聽著《寶貝對不起》和《我的未來不是夢》,在舞池里玩pogo。

他倒不是沉溺在80—90年代不肯出來,只是覺得熱鬧的場合首先還得是合唱。更小眾、更有個人情結的作品,可以各自抱回家,敝帚自珍。

網民普遍覺得老丁古板、執拗,似乎喜歡拿著小眾審美顯優越,這與我多年對他的感受大相逕庭。他早年確實為許多樂隊企劃過中場、搖滾的專輯,但每次聊起他心中的好音樂時,他反復提及的卻是平衡——藝術性與商業兼具的平衡,像草莓那樣。

「《獵戶星座》才是樸樹最好的專輯,首專其實過於通俗了」 

「《將愛》專輯是王菲的巔峰」 

「我太喜歡聲音碎片的《沒有鳥鳴,關上窗吧》,它是華語的全新標杆」 

「萬青多少還照顧點聽眾,重塑跟流行就一點關係沒有,但他們藝術性就是華語的天級」 

「陳粒和華晨宇都有很高藝術企圖,但都還沒到,現在使的勁太形式了」 

「我欣賞周杰倫,也欣賞張學友,可都喜歡不起來」 

「張惠妹和孫燕姿是華語流行音樂最好的典範,《阿密特I》牛X」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喜歡黃霄雲?我不理解」 

……

每一句話,應該都能讓他再挨不少罵。我問他這些能發麼,他說沒事,隨便寫。

老丁極度不適應偶像文化。在過去傳統商業規則下,文化產品的生產與消費者之間,是純粹單向的聯繫,大夥就是聽眾或影迷。

隨著互聯網的興起,流行文化的商業規則已經被徹底顛覆。過去歌手只能依賴作品生存,但現在偶像卻可以直接交易「魅力」本身,潮牌、尼納特、盲盒、握手券……在琳瑯滿目的消費下,粉絲更需要的是互動和陪伴,而非作品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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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知道這形勢無可逆轉,畢竟版稅才幾個鋼蹦,胳膊擰不過大腿。但自己總被熱搜掛著,網民自然認為他就是故意製造衝突,畢竟這才是流量思維下的樸素直覺。

面對這些,丁太升無法自證真誠。

他想用「毒舌」的方式激發網民對美的討論,卻未曾想「毒舌」的標籤本身,卻成了首先被消費的對象。大家吃著火鍋唱著歌,嘲笑這位流量時代遺老在綜藝節目里的不合時宜,聽著他審美中的自以為是。

審美可能是個玄學,它應該就在那裡,卻難以明說。丁太升批評李榮浩的《烏梅子醬》俗不可耐時,李榮浩辯解「音樂沒有好壞」,但丁太升說不相信真有人會認為平克費奧伊德的《月之暗面》和《老鼠愛大米》不相上下。

老丁有直覺,但每每試圖解釋什麼是「美」時,就會顯得笨拙。他和沈黎暉在20年前第一次現場聽見聲音碎片時,同時拍桌,但能說出來的讚美也只是——「不錯,快簽了」。

如今的奧林匹克山沒有真理信使,每個人都能是自己的國王。別人說的話,只能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拉倒,審美的爭論走到終點,只能求得與自己和解。

被誤解永遠是表達者的宿命,好在老丁不在乎。他想發聲,並在努力發聲,一次次把自己弄成在綜藝節目里最不和諧的那位。面對謾罵,老丁曾把之前的微博簽名改成了——「你愚蠢你的,我冷漠我的,互不打擾」。

直至消失。

歷史在遠去,每個人都很難走進下一個時代,只能揮手與記憶告別。

當我終於再一次回到長安

我已垂垂老矣

那些關於長安的情愛

恐怕早已埋進了歷史的風沙

我所要對你講的

或許並沒有真正發生在歷史的紙面之上

或許只是我想像出來的

長安

——《情愛長安·前言》丁太升

如今老丁的微博、B 站和抖音的號都已經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把號找回來。但無可否認的是,自他出圈以後,對音樂的討論又在公眾視野里熱絡了起來,於是出現了更多的「樂評人」,也出現了更多批評「樂評人」的人。

他確實執拗,我也常常與他發生些稀奇古怪的「衝突」。他嘲笑我只抽電子煙,像極了跟矽膠娃娃苟且;我也嘲笑他是原教旨可樂黨,竟不願體會無糖的美妙。

但這難道不好麼?當人們重新開始為了審美而探討,說著各自心中的粗鄙或美好,應該便是老丁期待的景象。我想,他的號如果還在就更好了,那便證明了這世界依舊有些空間,會留給對流行冷漠的人,留給懷疑的人,留給憤怒的人,也留給了不合時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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