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化守護人|孫猛:又見故城

2024年8月14日,路縣故城考古工作站,北京市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通州區路縣故城遺址考古工作負責人孫猛。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北京文化守護人孫猛,1979年12月出生,北京市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曾先後參加過金代皇家陵寢、圓明園等的考古發掘。2016年開始負責通州區路縣故城遺址考古工作。2017年4月,路縣故城遺址榮獲「2016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所編寫的《盛世調吉水 古都遺博珍:南水北調中期一線工程北京段出土文物》獲北京市南水北調工程優秀成果二等獎,《北京考古史·元代卷》獲北京市第十三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

通州考古工作站位於兆善大街附近,周邊一棟棟嶄新建築正拔地而起,卻與在此工作多年的孫猛沒能形成強關聯。孫猛忙碌在通州的歷史光影里,「活」在劉邦、王莽、劉秀的年代,確切地說,他的目光,始終鎖定在「路縣故城」。

今年是路縣故城遺址考古項目進行的第九年,2016年,城市副中心建設前期考古勘探時發現了西漢古城遺址,通州的建城史由此向前推進了2000多年。考古研究工作同年啟動,孫猛常駐通州。

路縣考古中發現的文物,不像諸侯帝王陵寢勘探那般閃耀吸睛,很多是挺「生活」的發現,一百五十多座兩漢水井、戰國時期水稻遺存,3年前剛發現的魏晉時期銅熨鬥、鐵農具。提起這些,孫猛津津樂道,「文物沒有高低之分,越普通的東西,越能反映出當時社會的真實生活。」

發掘與整理仍在繼續,路縣故城遺址公園二期年底完工,會與園內博物館同步開放,將結合考古現場,打造成公眾全過程參與考古的遺址公園。這座曾活躍在兩漢時期的古城,穿過兩千年歷史塵煙,再次被公眾看見與感知,孫猛覺得,那是副中心城市文化的「根與魂」。

2024年8月14日,路縣故城考古發掘過的部分地方已經變成遺址公園。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2024年8月14日,路縣故城考古發掘過的部分地方已經變成遺址公園。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找城牆

孫猛被曬得很黑,那是長期露天工作的標誌,他右手臂上有如魚鱗般脫皮的痕跡,曬傷剛剛痊癒。7月份北京最熱的時候,他在考古工地上發掘,總愛備著藿香正氣水,辛辣的口感,能讓自己舒緩一些。

從考古工作站出來,穿過一大片空地,再向前走七八百米,遠遠地看到土黃色的城牆矗立,「我們到了,穿過這個城牆,就是路縣故城的城內。」孫猛話語間有種「到家」的得意。 

這個點位對孫猛很重要,8年多以前剛到路縣故城的時候,他面臨的核心任務之一,就是「找城牆」。

路縣故城位於通州區潞城鎮古城村,是目前所知通州地區最早且唯一的秦漢時期城池。西漢劉邦年間,設路縣並建城,屬漁陽郡;王莽改路縣為通路亭;東漢恢復西漢舊稱,但改「路」為「潞」,始稱潞縣。如今考古勘探的城址,就是兩漢時期路(潞)縣的遺存。

「大家都知道,這片範圍內有個古城,可具體在哪兒,誰也不知道,因為整座城都埋在地下。」城牆是確定古城位置最基本的標誌,「如果你跟北京市民說,這裏有個路縣故城,起碼要有城牆。」

古城到底還存不存在?孫猛當時對此有些擔心。

此前同事黃興、現北京市考古研究院院長郭京寧等人已找到一段東西向城牆,但需要確定是南城牆還是北城牆。「城牆的北邊是運潮減河,如果這段城牆是南城牆,那麼整座城有一大半在河裡,基本被破壞了,沒必要再進行整體保護了。」孫猛說。

2016年7月,孫猛作為路縣故城考古項目負責人,正式進入路縣故城考古工作站,和2015年底到達的第一批隊員會合。那時,他們在村里輾轉居住了一年多。十平方米不到的空間內,平均要住五個人,每天早上5點起來煮一鍋雞蛋,6點他們就來到工地幹活。

城牆的位置和當時副中心的規劃息息相關,太多目光聚焦在這片工地上,等待一個明確的結果。

「心裡確實著急。」孫猛說,「給了你時間,讓你去做這件事,假如地下明明有古城,你沒有找到,規劃確定以後,開工建設又發現了,這算失職,直接影響後續的文物保護。」

2024年8月14日,孫猛在講述發掘過程。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2024年8月14日,孫猛在講述發掘過程。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那時,路縣故城上的古城村剛剛搬走,工地上覆蓋著大量建築、生活垃圾。孫猛等人艱難撥開雜物,用手中的洛陽鏟,一點點探進土層,尋找城牆的夯土遺蹟。考古清理工作沒用機械,全靠人工,遇到洛陽鏟探不下去的地方,他們就換個位置再探。如此反復,經過兩三天,終於在東面找到一段南北走向的城牆。

「找到兩面牆後,南城牆和西城牆的勘探就順利多了,最終讓四面城牆閉合就可以。」孫猛說。至此,深埋於地下的路縣故城輪廓終於浮現。

2024年8月14日,路縣故城考古工作站,孫猛在瞭解發掘情況。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2024年8月14日,路縣故城考古工作站,孫猛在瞭解發掘情況。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大遺址

城牆找到了,邊長近600米,光城址本體就相當於142個足球場,這還不算城外遺址區與墓葬區,這是一個真正的「大遺址」。北京通州發現了一座典型的漢代中等城池,孫猛為此鬆了一口氣。

但是,找到城牆之後呢?他有些迷茫。來路縣之前,孫猛從未接手過大遺址項目。「大遺址包含的內容太複雜,不像單純的墓葬區,工作量很大,需要有整體意識。」因此,他只能邊問、邊干、邊學習。

諮詢了專家意見後,他帶領隊伍著手開始尋找城的其他必要附件——城壕、護城河、漢代人類活動層。經過兩個月的努力,城的年代、形製終於大體確定。一年多的時間,孫猛等人共勘探122萬平方米,發掘4萬餘平方米,發現了漢代路縣故城城址及其周邊的墓葬群,填補了漢代縣級城址考古的學術空白。

2017年,「2016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在京揭曉,「北京通州漢代路縣故城遺址」項目從25個終評項目中成功入選。那時,除了路縣,還有其他考古工地同時開工,孫猛忙得焦頭爛額,沒有想到真能夠獲獎。在他看來,這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自己「沾了最終彙報的光」。

「在北京城市副中心的核心區,能夠進行這麼大規模的考古,而且能把原址整體保護下來,對以後北京甚至全國的考古工作,都能起到很好的示範作用。」孫猛說。

2024年8月14日,路縣故城考古工地,工作人員在繼續發掘遺址。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2024年8月14日,路縣故城考古工地,工作人員在繼續發掘遺址。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文物沒有高低之分

1979年出生的孫猛,大學是歷史文博專業,2002年,正趕上北京文物研究所(現北京市考古研究院)招人,孫猛應聘進入該所,真正成為一名考古人員。這些年,他先後參加了北京奧運場館、北京城市副中心建設等重大項目的基建考古工作,並參加了圓明園、香山靜宜園、琉璃河西周燕國墓葬、房山金代皇家陵寢等的發掘。而更多人知道孫猛這個名字,是從路縣故城開始。

北京市考古研究院的勘探與研究工作,讓一座古城得以用最直觀的方式展現在公眾面前。漢代路縣故城遺址被發現後,政府部門隨即決定在這裏建設遺址公園,出於遺址保護和公園建設的考慮,位於遺址西側、原計劃建設的京唐鐵路和城際聯絡線鐵路規劃被緊急修改。

規劃中的鐵路線從西南貫向東北方向,而這裏正是路縣故城城牆的勘探位置。為了保留住掩埋在地下的古城牆,原本在地上建造的鐵路線被改為地下,深度達到19米以上,從而繞過並遠離古城牆。

此後,路縣故城的發掘仍在持續,不時帶給人驚喜。2020年,路縣故城城外西南部,較為集中地出土了一定數量的煉渣、爐壁殘塊等冶鑄相關遺物,這是首次在路縣故城遺址周邊發現大規模的冶煉相關手工業遺存,為研究漢代路城地區手工業及經濟發展提供了重要資料。

「最明顯的就是鐵器,漢代冶鑄鐵器的水平是很高的,如出土的鐵軸承、棘輪等,可以看出當時漢代在世界上的冶鐵水平是一流的。木材的加工水平也很高,但北京的氣候、水土很難保存下來。」孫猛說。

最令孫猛驚歎的是一百多座水井的發現,水井又多又密,有土井、木井、磚井等,部分出土陶罐。2021年,孫猛等人還首次發現了魏晉時期的最大規模窖藏,出土一百多件器物,包含鐵器、銅器等。「光銅鏡就有8件,還有銅熨鬥、鐵燭台、鐵農具等,很有意思。這些器物擺放整齊,給人感覺是有意識地埋藏,可能跟時代戰亂有關。」

「路,是縣一級的城市。它不一定像當時的核心地區那麼發達,但處在農牧民族的交彙地帶,地理位置很重要。」孫猛說,「文獻記載顯示,漢代的城市跟唐桑治以後的開放型城市很不一樣,城裡面有軍隊、倉庫、衙署、市場、學校,官員或有錢人可能會住進來,但普通的居民都不住在城里,漢代城市還是以政治功能為主。」

2024年8月14日,路縣故城考古工作站,修復的出土陶器。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2024年8月14日,路縣故城考古工作站,修復的出土陶器。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路縣考古,並不像皇陵或更早的商周時期那般,出土的文物總能吸引公眾好奇的目光。更多時候,孫猛和同事是和普通的陶片瓦罐打交道,默默無聞地進行記錄、修復、研究。

在孫猛看來,文物沒有高低之分。「越普通的東西,其實更能反映出真實的生活面貌,考古要得出的,還是對當時社會整體的普遍認知。」孫猛說,「等級高、精緻的文物,能反映當時最發達、最頂尖的工藝,但這代表的只是處於社會金字塔尖的那部分人,這也是社會關注點和考古研究關注點的區別。」

今年是路縣故城考古發掘的第九年,孫猛將和同事把遺址東區一千平方米的城址區揭露出來。「大遺址的考古工作和研究都需要花費很長時間,比如,殷墟考古和研究已經持續了近百年。只有通過持續考古和研究,才能不斷補充、完善認知。」

新京報記者 展聖潔

編輯 樊一婧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