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巨無霸城中村改造:告別拆遷暴富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被稱為「廣州最貴舊改」的海珠區康鷺片區,已正式進入建設階段。

康樂橋是康樂村的地標之一,沿著橋向西的一條窄路,劃分了兩個迥異的空間。8月19日,南側一大片被圍欄隔離的空地內,推土機正在施工。另一側,樓房上掛著「告別窄巷握手樓」的拆遷橫幅,製衣村的矮房連成一片,日常運作並未受到干擾:下午5點,眾多電動單車載著布匹,從中山大學布匹市場魚貫而出,駛向製衣廠。還有許多日結工等在街邊和橋頭,期盼能在當天結束前找到最後的工作機會。

康鷺片區,由康樂和鷺江兩個城中村組成,坐落於廣州的核心地帶海珠區,城市中軸線穿越其間。因改造成本超300億元,被稱為廣州「最貴舊改」。康鷺片區要進行城中村改造,早在2011年就由村民代表投票決定,消息在村中流傳多年,但直到2023年,項目進程被摁下加速鍵:當年年底項目首拆,今年7月24日正式破土動工。

廣州城中村改造自2009年開始,經歷十餘年城市更新,廣東省城鄉規劃院住房政策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員李宇嘉直言,資金平穩、歷史遺留問題較少的城中村改造項目,大多已在前期推進,剩下的「基本是難啃的硬骨頭」。

跳出此地看,廣州乃至全國的城中村改造正步入一個新階段,拆遷即暴富的時代漸漸遠去。

4月23日,康鷺片區F37地塊最後一棟大樓倒塌瞬間。圖/視覺中國4月23日,康鷺片區F37地塊最後一棟大樓倒塌瞬間。圖/視覺中國

「一夜暴富」成為歷史

2020年,江西人秦勉投資大約100萬元,在鷺江村開設製衣廠,儘管他在2018年就聽聞康鷺片區拆遷計劃,但該項目一直未真正推進。

2023年,康鷺片區城中村改造加速推進,兩處首建地塊有8.32萬平方米房屋、49棟矮樓、379戶租戶,自2023年末起開始進行清租、拆除。秦勉認識一位老闆,花了40多萬元租了廠,僅一個月後便收到了拆遷通知。但在8月20日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秦勉對此並不擔心,「三年後都拆不到我這裏,我的廠挨著馬路,後面一排都是村民的私宅,拆他們的也是麻煩事」。

拆遷補償難以達成共識,是曆來城中村改造的棘手難題。在康鷺片區項目推進之初,坊間猜測這將是「下一個獵德或楊箕村」,村民在拆遷後會一夜暴富。

江浩是廣州市現代城市更新產業發展中心(以下稱「GRID產發中心」)的創始院長,與團隊參與策劃了康鷺片區城市更新單元規劃。他向《中國新聞週刊》坦言,與以往的標準相比,當前的拆遷補償標準發生顯著變化,這將是康鷺片區改造項目推進的新挑戰。

今年5月17日,鳳和(康樂村、鷺江村)城中村改造項目(以下簡稱「康鷺片區舊改項目」) 拆遷安置補償方案徵詢意見稿公示。

該徵求意見稿寫到,補償方式有複建安置和棄產貨幣補償兩種,並區分了村民和在當地有房屋權屬的非村民——在康鷺片區,非村民建造的房屋近2000棟,佔總住宅數量的45%,其住宅面積甚至比村民還多出近13萬平方米。

如果房屋有權屬證,本地村民按證載建築面積或者3.5層補償,非本地村民最多補償280平方米複建房,超出部分,40%的面積補償有產權的公寓,60%只按1500元/平方米進行貨幣補償。2010年之前建的無權屬證房屋,給村民補償3.5層,非村民則拿到無產權、有40年使用權且建築面積不超過280平方米的公寓。如果是在2010年起建的無證房屋,村民還是非村民均不予以複建安置,只進行貨幣補償。若選擇棄產,複建住宅面積的補償標準是12500元/平方米,複建商辦物業面積補償標準是6000元/平方米。

一些當地村民和非村民,對方案並不滿意。對村民而言,過往廣州一些舊改項目,是按4層作為複建補償面積。儘管棄產貨幣補償並非許多人的首選,但人們從這一點上,直觀感受到了落差。相比之下,2020年番禺里仁洞村拆補方案公開,其中提到貨幣補償方面,屬於「拆一補一」的面積部分,按20000元/平方米的標準進行補償,曾引發熱議。

當地一位非村民向媒體算了筆賬:其證載建築面積656平方米,按標準能回遷280平方米住宅,150平方米公寓及約34萬元的貨幣補償。如果棄產貨幣補償到周邊購房,他拿到的470多萬元的補償款,僅能支付三四成的首付。城中村改造項目一位協調負責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坦言,「想通過城中村改造一夜暴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一位康樂村村民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鑒於康鷺片區的位置在廣州的中心位置,過去他可以通過收租有一筆穩定收入,但他擔心拆了後就什麼都沒有了,因此希望有更高的補償方案。

4月12日,康鷺片區一棟圍蔽中的待拆卸建築。圖/視覺中國4月12日,康鷺片區一棟圍蔽中的待拆卸建築。圖/視覺中國

矛盾更棘手

拆遷補償的矛盾,在康鷺這類產業村顯得更加棘手。

李宇嘉介紹說,得益於「三來一補」,廣州的城中村普遍出現產業村模式,村民和村集體在過去三十多年中享受到了產業發展紅利,收入高,並深知土地的巨大價值,對拆遷補償的期望也隨之提高。

康樂和鷺江兩個村佔地面積約1平方公里,相當於140個左右的標準足球場大小,聚集了近2萬家服裝製衣廠、輔料廠等,十多萬人吃住行都集中在此。

城中村髒亂擁擠,大大小小的廠房星羅棋布,街道如同迷宮。一位製衣廠老闆說起一個「段子」:曾有日結工下樓買水,卻再也沒有回來,甚至沒有討要薪金,因為迷路了。

許多巷子只能容納1—2人並行,樓上空調壓縮機滴水,透不進陽光的路上常年潮濕,翻湧出下水道的異味。多數原住民已搬離城中村,許多人將房屋擴建至四到五層,有的甚至高達八到九層,靠收租過活。

八九平方米大小的單間,裝修稍好的話,月租金約1500元——當地單間房價在400—1600不等。每層有8間這樣的房子,假設按4層計算,房東的租金年收入超過60萬元。

村里許多私宅都是通過二房東或三房東進行轉租,但原住民也能獲得可觀的收入。《南方都市報》曾報導,康鷺片區城中村改造項目開工現場的海報寫道:康鷺片區內住宅平均月租金為80—100元/平方米,經營性物業平均月租金為100—200元/平方米,村社人均每年每股分紅約21.3萬元。此外村民還能從出租個人的房子得到一筆豐厚租金,部分村民住宅出租年收入可達40萬—70萬元,全年收入可達100萬元。

當高收入的產業村,遇上降低標準的新拆遷時代,棘手的程度可想而知。

實際上,今年2月—6月,針對片區的拆遷安置補償方案,康樂和鷺江所在的鳳和經濟聯合社,向村民開展了3次意見徵求工作。但截至8月底,該徵求意見稿公示已結束兩個月,並未有新的進展。

目前正在開建的兩個地塊,是拆遷阻力更小的村集體物業,正在推進的第一期改造地塊共有9個,包括8個複建地塊和1個融資地塊。據公開資料,康鷺片區改造共劃分為59個單元地塊,其中49個複建地塊,10個融資地塊,將按照「先複建後融資,先集體後私宅」的原則,分為四期滾動實施,拆除一片、建設一片,建成一片、騰挪一片。

康鷺片區位於廣州市中心,寸土寸金,租金是村民的主要收入之一。攝影/本刊記者 楊智傑康鷺片區位於廣州市中心,寸土寸金,租金是村民的主要收入之一。攝影/本刊記者 楊智傑

夾在新舊模式之間

村民其實並不反對改造。

康鷺片區城中村改造最早可以追溯到2011年,兩村村民代表表決,通過以自然村為單位推進「城中村」改造,並開展選定合作意向企業等前期工作。2018年,整村更新改造意向表決獲通過,兩村股民為3305人,同意率為97.19%。2021年,合生創展正式成為康樂村、鷺江村舊改合作企業。

項目有實質性推進是在2023年。這年6月,海珠區成立康鷺片區綜合改造提升指揮部,將康鷺片區劃分為13個網格,13位區領導掛任網格長,抽調全區幹部推進改造工作。同年年末,房屋拆卸正式啟動。今年5月,改造項目的實施方案獲批,6月,建設工程所需的規劃和施工許可證也相繼獲批,7月24日,兩個地塊的建設工程正式開工。

這一城中村改造項目採取全面改造方式,以廣州市海珠區鳳陽街鳳和經濟聯合社為改造主體,以合作改造模式實施更新改造,合生創展集團有限公司負責具體的實施工作。按照相關規劃,項目計劃分四期進行,預計花費十年時間。

但在過去十多年間,廣州乃至全國城中村改造的大環境已發生巨大轉變。李宇嘉提到,上一輪城中村改造集中在2016—2019年,多數內地城市將城中村改造納入棚改,但包括廣州在內的珠三角多個城市,仍沿用「三舊」改造模式。

原有的「三舊」改造模式,有鮮明的市場化色彩。雖然這一模式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成效,但也帶來了「副作用」。李宇嘉曾分析,因過度依賴開發商主導拆遷談判,導致對「釘子戶」高價補償,拆遷成本攀升,政府製定的征拆標準落實難。開發商為解決資金平衡難題,往往會突破容積率,突破規劃指標,公共設施配套不到位。最終,城中村改造異化為房地產企業主導的項目。

2023年以來,國家多次強調繼續推進超大特大城市城中村改造。這一年,廣州推出《廣州市城市更新專項規劃(2021—2035年)》《廣州市城中村改造專項規劃(2021—2035年)》,進入新一輪城中村改造,更強調政府主導,鼓勵國企參與,逐步走向「依法徵收、淨地出讓」模式,並與產業轉型升級相結合。

同時,從今年5月1日起,《廣州市城中村改造條例》正式施行,這是全國首部專門針對城中村改造的地方性法規。

但在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原院長、全國工程勘察設計大師李曉江看來,在上一輪的城中村改造中,拆遷補償機制能推進,前提是彼時房地產有足夠的市場需求。村民拿到高額拆遷補償,地產商即便花費重金,但能拆一建二建三,政府也能賺取土地財政。現在的問題是,房地產正處於深度調整週期,這一閉環走不通了,「拆完了,誰來接盤,誰來建」?

康鷺片區城中村改造因規劃時間早,延續過去「三舊」改造模式。但在其拆遷補償的徵求意見稿公開的兩天前,5月15日,《廣州市舊村莊舊廠房舊城鎮改造實施辦法》正式施行,該辦法也對「三舊」改造模式各個環節進行明確規範。

康鷺片區因此夾在了城中村改造的新舊模式之間。李宇嘉向《中國新聞週刊》提到,康鷺片區被賦予的改造任務很重,對保障房、容積率的要求沒有新模式那麼高,但政府也希望能給城市提供發展的空間,幫助產業轉型升級,還能為外來人口提供一定的住房,房企還能實現資金平衡等,「多目標下,項目落地是比較慢」。 

今年三四月,李宇嘉曾到康鷺片區調研,並參加了當地的相關座談會。他向《中國新聞週刊》提到,在房地產下行時期,對於開發商來說,尤其在意資金如何保持平衡,如果項目拖延時間越長,開發商的壓力越大。正因如此,海珠區和康鷺片區所在的街道辦等,都在努力說服村集體和村民,降低拆遷成本。

在江浩看來,和上一輪城中村改造相比,拆遷補償標準降低,是回歸理性的做法。在過去,開發商為了追求更高的利潤,往往不會過多地與村民溝通這些差異。但現在,政府需要向村集體和村民解釋和強調這一點。

多位接觸該項目的專家提到,村民拆遷補償預期的下調需要時間,很難單靠政府推動,而是需要市場教育,真實地感知到房價在下跌。

實際上,當地人也意識到原有產業環境需要升級和改造,但他們的訴求是希望有收入,房子或者集體物業能租出去,政府要站在村民和村集體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找到一個平衡。

在李曉江看來,康鷺片區採用「三舊」改造模式,不必強製執行淨地出讓,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緩衝」作用,意味著這裏不必先對所有房子提前拆遷。

例如,首建的兩個地塊可以成為一個試驗田,後面更新的區域可以在此基礎上總結經驗,「比如,一些地塊大拆大建,另一些地方有沒有可能做一些基礎設施完善等有機更新等」。

「大拆大建不是唯一的解決辦法,甚至可能是最昂貴的解決方案,同時風險非常大。」在他看來,康鷺片區城中村改造,本質是一個經濟發展的問題,一定要尊重市場規律,同時探索城中村降低風險、村民合法利益、企業有效運行和新居民安居樂業的綜合解決方案。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秦勉為化名。)

記者:楊智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