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二本生」，正在奪回表達權

「二本」一詞，最近屬實出圈得有點頻繁了。

熱播劇《凡人歌》里，985精英、大廠程序員那雋大呼，北京985遍地走，二本沒有未來，轉頭卻又對二本女友說：二本的人讓我開心。

話題戀綜《心動的信號7》里，歸國「留子」用倫敦腔談論著大洋彼岸的修咸頓和曼徹斯特，大眾半是嘲弄半是真心發問：有沒有二本戀綜？雖有玩梗成分，但也是對生活的賽博回應。

國產劇和綜藝塑造精英已經是傳統藝能，「二本」一詞，所指涉的人群則面目模糊，而它上次被熱議，可能還要追溯到某圈名梗「二本吻痕」了，在研究生畢業的圈內人眼裡，二本彷彿帶有某種「原罪」，彷彿學曆能通過性傳播。

寥寥數年，如今的「二本」已經不是原來的「二本」，它正在影視劇和大眾心理層面正在經歷一輪流變。年青人對985精英、海歸光環在祛魅，過度強調學曆有「strong」的嫌疑，佔人群多數的「二本」，正在準備從精英手中拿回表達權。

《凡人歌》里的「二本人生」

《凡人歌》的二本主角有三個，40歲左右的那偉、沈琳夫妻，以及985本碩、大廠精英那雋的女友李曉悅。那雋在一次賢者時刻道出了他們的共性——二本的人讓我開心。

這話聽起來意味複雜，兩分是對女友的安撫，四分是通過對照組確認自己優勢的自得，還有四分出自發泄情緒慾望後的平和。

《凡人歌》劇情經常呈現那雋和這三個人的價值觀碰撞，那偉公司老大出家後，四個人對那偉前途產生巨大分歧，那偉盲目樂觀，覺得高層不會動15年的老臣。那雋的觀點可以總結為「全完了」，理由不光是他預見公司群龍無首一場權鬥山雨欲來，還因為他發現哥哥迷信愚忠這套過時的價值觀、對自身能力沒認知。

面對及時享樂的二本女友，那雋在火鍋店發表「暴論」稱，大城市211多如狗、985遍地走，爬不上金字塔尖，就只能當一輩子廢柴，李曉悅憤然離席，要跟他分手。

同為二本，不同代際特徵不同。上海交通大學教授唐寧玉曾經把我國勞動者群體大概劃分為三代人：「改革前一代」（1978年以前出生）、 「改革中一代」（1978～1989年間出生）和 「改革後一代」（1989年以後出生的人）。

那偉和沈琳都算是「改革中一代」的職場人。他們經歷過社會的逐步現代化、經濟的飛速發展，聽說過一夜變富豪的傳聞。作為80後二本學子，那偉和沈琳出自普通家庭、能吃苦，學曆雖不算拔尖但也是小鎮之光。進入職場後，人情練達，業務能力強。但因為享受到了社會內卷前的正選優勢，他們缺乏危機意識，對職業生涯欠缺規劃，對自我價值判斷模糊。

那偉過於迷信兄弟情、忠誠度等人情社會時代的概念，對商業社會殘酷性認知不足，因此對公司和大哥愚忠，面對被坑和裁員動作倉促。沈琳對職業生涯欠缺規劃，為生二胎辭去人力總監，重返職場後做過人力、行政、月嫂，最後又去賣鹵煮，擇業盲目選隨境況而變。

李曉悅是更年輕一點的90/95後，是「改革後一代」，按唐教授的分析，這代人的集體主義意識更弱，更尊重個人空間和權利。

相比哥嫂，同樣出身二本的她，有一種沒被應試教育徹底規訓、沒被職場高壓徹底馴服的鬆弛感。雖然衝動，但人設整體討好，最大特點是社交能力強、思維活躍，懂得及時行樂。比如那雋與那偉吵架時，她會調和雙方矛盾，給小區大爺大媽辦活動時，她能輕鬆和他們打成一片，拉到新業務。可以說編劇在她身上投射了「反捲」和「整頓職場」等00後社會屬性。

二本人生主打一個彈性大、適應能力強。那偉和沈琳接連失業、再就業失敗，搬家到燕郊，開啟了賣滷味的個體戶生活，這種落差對那雋來說是不可想像的。李曉悅跟隨那偉創業失敗後，重新開始找工作，工是要打的，但內卷是不可能內卷的。

《凡人歌》的這兩類二本角色，呈現的代際差異，對照來看，不失為經濟發展和職場變遷觀察的兩個窗口。

985還行不行？

《凡人歌》六個主角的另一半都是985及以上，沈磊和謝美蘭夫妻都是985碩士畢業，那雋是清北本碩、大廠中層。

985們的職場優勢從象牙塔承襲而來，一是就業順利，並且行業有前景。那雋就職於互聯網大廠，謝美蘭的工作大概是金融行業的風投一類，沈磊則是體制內公務員，都是畢業生搶破腦袋的職業。據《經濟觀察報》報導，2022年至2023年，25所公佈就業數據的985高校本科畢業生就業率均值是89%。不過，25所已公佈就業數據的985高校中，絕大多數高校近5年本科畢業生就業率總體出現波動微降。可見，985的就業優勢仍在。

二是在職場善於（超額）完成任務。謝美蘭週末自願到公司加班，沈磊主動攬下不歸自己負責的古書修復，那雋業績頂尖，人如其名，「卷卷」愛「內卷」，一休息還有負罪感。三人業務能力都受領導認可，如果沒有編劇後面的安排，可以說三個人都有光明的未來。

但劇情進展過半，985們過得並不算好。首先是經濟問題，985畢業和高薪資並不是強綁定，謝美蘭進入職場時薪金1萬，沈磊5000，1萬用來租房和開銷，5000存起來，兩人住在一個小一室里，掏空積蓄也沒給謝患癌的媽媽用上進口靶向藥，導致她也不敢生孩子選擇流產，然後兩個人開始鬧離婚。

更嚴重的問題是「精神危機」。沈磊和那雋這兩個男性角色身上，都有一種被績優主義逼趕30年，人到中年快要泄氣散架的壓抑感。

沈磊的「本我」和「超我」錯位，靈魂想歸園田居，家人要他加官晉爵。他不喜歡職場溜鬚拍馬，這也是應試教育給小鎮做題家留下的刻痕，老婆讓他和領導搞搞關係，他不屑一顧。為了逃避離婚，不說一聲辭職歸隱，成績一流心智末流，遇到人際交往上的矛盾，要麼隱而不發，要麼就衝上去幹仗，屬於怕事又輸不起的擰巴人格。

那雋父親早逝，母親擺攤養活他和哥哥，讓他本能害怕生活失控，一路985本碩到大廠程序員組長，早早規劃好自己的人生。哥嫂失業後他要給全家兜底四處塞錢，工作里團隊新來的史丹福海歸員工，年輕又有能力，給他捲出驚恐症，得了病還停不下來。

與之相對的，那偉和沈琳雖然紛紛失業，但沒那份精英架子，沒有脫不掉的孔乙己長衫，沒咬咬牙也能轉圜，而且夫妻恩愛，氣沒鬆過。李曉悅樂觀行動派性格，幹啥都如魚得水、也不內耗，對物質也沒有執念。

該說不說，雖說二本精神狀態遙遙領先，但編劇對985多少有點攆著編排、刻意製造焦慮，經濟危機和精神危機全讓985們趕上了。根據中國薪酬網的統計數據，2022年985院校的本科畢業生平均月薪為9088元，雙非院校的本科畢業生為5724元。沈磊雖說情商低，但能力突出，工作十年連普本待遇都趕不上，合理懷疑是被編劇強行加了debuff。

總的來說，985和職場卷王是教育和人才遴選機制的強者，但人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人，二本學子本身就在應試教育的標準線外遊離，985們身上則深深刻下了被機制規訓的痕跡，表徵各不一樣，這三個人精神危機和經濟危機拉滿，也是一種戲劇化的極端處理。

從「二本吻痕」到「二本戀綜」

伴隨精英話語的失落，「二本」一詞，近幾年在國內輿論場的詞性和所指都在經歷一輪複雜的流變。

大約五年前，比起985、211，「二本」還是一個略帶學曆judge意味的詞語，指涉的是某些互聯網大廠簡曆初篩就要淘汰的一批人。再往前社會化階段追溯，高考前班主任會對成績下滑的學生說，「再這樣下去就只能上二本了」，這種「人下人」的威脅感不言自明。

去年的 「名梗」，一個自稱TOP3研究生，發現自己的女朋友是二本後，還忿忿發文提問，稱身上留下了「二本的吻痕」該怎麼辦？彷彿談戀愛找二本都是人生汙點。

各類職場綜藝、戀綜，也是留學生和985的集散地。《非誠勿擾》還是戀綜C位的時代，嘉賓學曆五花八門，只上過初中的嘉賓也能平等求偶，選擇亮燈還是滅燈。而今《令人心動的offer》《初入職場的我們》《心動的信號》個個都是精英預備役，觀眾看他們彷彿在看偶像劇。

但今年以來，「二本」的社會地位正在快速升咖。畢竟從2023年高考全國平均本科錄取率來看，每100個高考考生中，平均只有34名考生能夠順利考上本科，考上二本等於戰勝了至少70%的同齡人，怎麼說也不至於被奚落。

前兩年訪問節目還卷學曆，李雪琴、鳥鳥、呼蘭上台都用學曆開場，觀眾看985精英給自己講段子逗樂蒙上一層濾鏡。但今年，付航、繼業、趙越都在自嘲學曆，學院派「大專梗」熱度直追李誕、思文程璐的「離婚梗」。

在最近綜藝《心動的信號7》里，被女嘉賓提問最喜歡的城市時，一號男嘉賓說自己最喜歡的城市是Southampton（修咸頓），二號男嘉賓「曼」字已經脫口而出，還要趕緊用倫敦腔自我糾正「我最喜歡的城市是Manchester」，這就顯得過分「strong」了。

精英留子凹人設的樣子也不太體面，《心動的信號》變《裝x的信號》，觀眾濾鏡也損了幾分，轉而開始自嘲，反向PUA節目組稱要看二本戀綜、大專戀綜，這種自嘲是一種對精英文化的解構，也是重新奪回話語權的表達。

黃燈對自己任教的廣東二本院校觀察寫就的《我的二本學生》一書中，曾提到二本學生常常生活在自我保護的殼中，避免外界的評價和壓力。他們在現實中可能面臨更多的經濟壓力、就業壓力以及社會階層固化的影響，這些都使他們顯得更加「喪」或「低慾望」。

但如今泥沙俱下一切下沉，那雋捲了30年還是要被年輕留子打敗，包括學曆在內，一切堅固的東西都不存在了。二本的「喪」似乎才是社會主流，他們拿回話語權也不奇怪了。

如對本稿件有異議或投訴，請聯繫tougao@huxi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