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前任的「毛孩子」爭奪戰

「為什麼貓貓就一定屬於你啊？」「你沒安定下來怎麼養？」何冰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和前男友爭論寵物貓的歸屬問題。

在她心中，傾注愛意養了兩年的那隻貓不僅僅是寵物，更像自己的「小孩」。但最終，她妥協了，把雙方都心愛的貓咪，留給有穩定住所的前任。

在社交平台上，「毛孩子」之爭不是個例，不少境遇相似的「鏟屎官」們紛紛發文詢問——如何和前任爭奪寵物撫養權？訴訟離婚時，怎麼讓法院把寵物判給我？

今年9月中旬，「夫妻離婚為爭寵物撫養權要鬧到法庭」的詞條登上熱搜。據媒體報導，上海市一對90後離婚夫婦爭奪寵物狗的歸屬，女方稱小狗是她出錢買的，理應屬於自己，男方則認為自己在養小狗過程中付出許多心力，表示願意向女方支付15萬元，帶走小狗。未能談妥的雙方協議離婚失敗，決定去法院訴訟離婚。

「寵物在法律上的屬性是一項財產，其歸屬所產生的權利根本上是擁有權，而非所謂的撫養權，但它們是有生命的財產，且是和人類有情感聯繫的特殊財產。」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法官李彥表示，裁量此類糾紛，難點體現在：一是情感利益問題，當兩位主人和寵物之間產生了不相上下的情感聯繫，無論判給哪方，都很為難；二是如何用低成本、高效率的方法基本準確地確定寵物價值，也是現存的難題。

是寵物，更是「家人」

在網絡上，「寵物撫養權」已成為一個討論話題，與之相關的貼文既包含了「鏟屎官」們的求助和經驗分享，也有新聞報導和法律解析。在這些陷入糾紛的養寵人心中，寵物是家人，是割捨不掉的情感橋樑。

何冰和前男友都是丁克主義者，寵物貓對他們而言就像一個小孩子，吃的用的都是二人能力範圍內能給出的最好東西。即便是去香港旅遊，他們也會想著給貓咪選購進口貓糧。

貓也給足了何冰情感上的回饋，剛被帶回新家那天，它從躲閃到主動接觸，慢慢地，它愈發黏著何冰，會跟著去睡覺，會喵喵叫提醒主人該鏟貓砂了，當聽見拆零食口袋的聲響，也會飛奔過來……

貓跟著有房的前男友一起生活，每當何冰要回自己的出租屋時，貓咪似乎能感知到這是一場不同於出門拿快遞的「久別」，會邁出家門，目送她下樓。

後來，何冰因工作變動，回老家上班。準備出發去機場時，貓咪一直趴在她腿上，何冰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圓滾滾的眼睛里流露出不捨，何冰哭得稀里嘩啦。

看著貓一點點長大，何冰充滿了成就感和責任感。她說，養寵物能讓主人確定它屬於自己，主人可以完全放鬆且信任寵物的不離不棄。她曾開玩笑地和前男友說，如果以後分手了，她會把貓帶走。

丹恩丹丹曾經幫前任的父親養過一隻黑色泰迪迪布尼，她和母親一起悉心照料著這隻幾經輾轉的獨耳小狗。今年5月底，她和前任分手，對方讓她還狗，並表示把狗的花銷轉給她。但剛把迪布尼抱到門口，心生不捨的丹恩丹丹就哭了起來，她又把狗抱回房間。

迪布尼就側躺在她身邊，靜靜看著她流眼淚，時不時輕輕扒拉兩下，「它太乖了，我感覺它懂我為什麼哭，懂我的悲傷。」

有許多像何冰、丹恩丹丹這樣的養寵人，強調自己對寵物付出的心血和愛，也難以放棄從寵物那裡獲得的情緒價值和暖心陪伴。

「我不可能放棄我的‘娃’。」一位前任支付購寵費，自己承擔更多照料費用的養寵人在社交平台說，她如果拿不到寵物撫養權，會把前任告上法院。更有甚者言，要去前任家「偷」走寵物。

事實上，為了爭奪「毛孩子」，「鏟屎官」們的確採取了不同行動，有的暗中轉移寵物，有的請律師出面談話，還有的不惜對簿公堂。

江蘇省海安市人民法院在2021年審理的一起離婚案件中，夫妻雙方在分割共同財產時，僅對婚後共同飼養的寵物犬歸屬爭執不下，都想成為該寵物的飼養人。

2022年，一則「夫妻離婚訴訟不爭車房只爭寵物狗」的消息引發關注，據紫牛新聞報導，徐某和李某因感情破裂起訴離婚，為爭奪寵物柯基犬激烈辯論。徐某表示柯基犬是她買回家的，吃喝拉撒也主要由她照料，自己早已將柯基犬當成家人；李某則稱，自己經常會帶柯基犬出門遛彎，同樣視其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法官李彥曾經接手過多起涉及寵物歸屬糾紛的案件，在他看來，當兩位主人和寵物之間產生了不相上下的情感聯繫，無論判給哪方，都很為難。

是寵物，也是財產

目前，我國相關法律對「寵物撫養權」並無明確規定。李彥說，寵物在法律上的屬性是一項財產，其歸屬所產生的權利根本上是擁有權，而非撫養權。

李彥表示，分割寵物的前提是該寵物為夫妻共同財產。當寵物由夫妻既有共同財產購得時，不論登記在哪方名下，均視作二人共有。反之，如寵物為登記結婚前由某一方購買，則屬於個人財產，不在分割範圍內。

林希和前任沒有在寵物之爭上達成一致，她堅決地帶走了寵物。

四年前，林希養著一隻銀漸層，她彼時的男友養了一隻布偶貓，二人戀愛並開始共同生活。同居後，她掏了800塊錢，帶著自己的銀漸層去貓舍配種，並將生下的六隻小銀漸層分別送養，只留下一隻小貓，和前任共同照料。這期間，三隻貓的各項花銷加起來上萬元，絕大多數由林希支付。

談分手的時候，前任提出，要帶走一大一小兩隻銀漸層，不要自己的布偶貓。林希說，前任追求自己時，表現得和大銀漸層非常親切，在照顧過程中有了感情，小銀漸層品相性格俱佳，也贏得了前任的喜愛。那隻由他自己帶進新家的布偶貓，性格軟弱，很少與主人互動。

林希不同意前任的要求。雙方就貓咪的歸屬問題談了兩三次，前任覺得林希自私，不給貓選擇權，林希則認為前任無理。正式分居前的某天淩晨5點，因害怕前任「偷貓」，林希悄悄將三隻貓暫且轉移到了辦公室。

此後的兩個多月，前任多次聯繫林希，仍然表示要帶走銀漸層，不堪其擾的林希諮詢了律師，律師稱，即便打官司，根據付出佔比，林希基本能夠勝訴。

專職律師孟德愷曾代理過類似案件，他表示，在法律上，動物後代屬於孳息範圍，寵物生下的小寵物叫「自然孳息」，是基於物體的自然屬性而產生的附帶收益，原則上歸原物主所有，即小寵物的擁有權歸屬和分割考量因素與大寵物一致。也就是說，大銀漸層由林希在戀愛前獨自購買，屬於其個人財產，她具備大小兩隻銀漸層的擁有權，前任無權要求分割。

丹恩丹丹不是寵物狗迪布尼的第一任主人。今年春天，丹恩丹丹前男友的父親因病住院，迪布尼被送到她家，「一開始，他只是托我暫養迪布尼，最後他說把狗給我了。」

7月份，前男友上門了，理由是父親再次住院，想看看狗。在母親的勸說下，她最終還是同意前男友抱走迪布尼。

丹恩丹丹把迪布尼視為「妹妹」，失去家庭成員，一度讓她感覺非常受傷，但她又認為，狗是從前任父親處領回家的，並不真正屬於自己，沒理由再要回來。

孟德愷解釋，「領養」在法律層面上是一種確立人身關係的法律行為，而因為寵物不具有人格屬性，所謂的領養寵物實際是將寵物作為一種物（動產），經贈與從而無償獲得寵物的擁有權。當動產進行了交付，擁有權也就完成相應的轉移。

李彥提醒，「寵物如果是領養得來，要注意保留前主人轉讓的相應證據，比如立下字據或有現場錄音錄像，否則產生糾紛時雙方各執一詞，但都不足以採信。」

李彥還提及，比起夫妻，情侶間不存在法定共同財產，「基本原則是，誰買的就是誰的，或者說登記在誰名下就是誰的。」但若寵物是情侶在同居期間購入，或是一方贈送給另一方的禮物，此時，擁有權就不見得屬於購買者，而是要看進一步的證據，例如雙方有沒有共同出資、有沒有購買合意及飼養合意等。

另有一種情況是寵物經撿拾而來。

網民「小湯圓」曾在戶外撿到只一個月大的流浪小貓，她把貓抱回由男友出錢租住的房子，打疫苗、治貓瘟、日常洗護及喂養全都親力親為。在貓五個月大的時候，小湯圓回了趟家，這期間她和男友吵架鬧過分手，男友表示，貓在他家就是他的，不會把貓讓給小湯圓。「當時鬧得挺嚴重，現在我們已經和好了，貓在我家住。貓咪從一開始就認我，誰也搶不走。」小湯圓說。

孟德愷表示，流浪動物屬於法律上的「無主物」，誰將其帶回家，代表著在法律上因為「先佔」而取得擁有權。當新主人要進行分配，能不能分、怎麼分，原則同財產分割一致，「但若一方明確拒絕飼養流浪動物，另一方執意要抱回家自己養，該寵物也有可能被認定為例外情形下的個人財產。」

李彥指出，如果雙方當事人的寵物是撿來的，該寵物也存在走失的可能，若有真正的主人，此時該寵物便不屬於法院分割共有物的範圍。「當寵物擁有權不明晰，建議雙方僅就照料事宜自行協商，達成協議。」

分割裁量的「天秤」

新京報記者查閱了部分既往調解和判決案例，發現因此類糾紛走進法院的當事人，多數是夫妻關係，解決方式以調解為主。

上述海安市人民法院審理的涉寵物犬歸屬糾紛離婚案件中，法院審理認為，寵物由男方購買，且平時也由他照顧較多，寵物的擁有權歸男方更為合適，但考慮到女方對寵物也有感情，其可適時探望。雙方最終達成協議。

而紫牛新聞報導的寵物歸屬糾紛經浙江省衢州市柯城區人民法院承辦法官促進，當事雙方也達成了調解協議。柯基犬歸徐某所有，李某每月向徐某支付柯基犬去世前的照看費用，醫療費由雙方各承擔一半。

李彥表示，法官在裁量作為共同財產的寵物歸屬時，會充分考慮寵物最開始的來源，主人各自能投入的照顧時間、精力，以及經濟水平等。

為了成為盡職盡責的「鏟屎官」，何冰和前男友曾用一年的時間把寵物喂養、動物醫學等相關的主要書籍和影片都看了一遍。何冰整理出多個文檔和表格，前男友的筆記也寫滿了一個本子，二人還會互相抽問檢驗對方自學成果。

2022年夏天，何冰通過列表格的方式對比篩選好貓糧和用品，物資置辦齊全後，她和前男友一起從寵物店接回了一隻灰白相間的布偶貓，6000多元的購買費由前男友支付，此後的花銷大部分是何冰在負責。

「站在貓的角度，他陪伴的時間比較多，但在健康上，我付出比較多。」何冰是醫學專業出身，每個月在前男友家居住的十來天里，都會細心地照料貓。不在前任家住的時候，她會日常叮囑對方注意貓咪各項身體狀況和喂養細則。

回老家工作後，異地戀導致何冰和前男友之間出現了無法彌合的矛盾，二人選擇分手。「分手的時候吵了一架，他知道貓貓對我來說很重要，就警告我不要偷貓，還把門鎖換了。」前男友表示，方便的時候，他可以把貓抱出門給何冰看看，但絕不會讓她帶走。

兩人為寵物貓的事情爭執了數次，前男友指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她工作還沒有穩定。今年5月，何冰冷靜下來，考慮到奔波對貓來說的確不是好事，最終選擇了讓步。

在李彥接手過的涉及寵物歸屬糾紛的案件中，其中一起調解失敗，最終由法院判決。雙方當事人已結婚兩年多，未孕育子女，也沒有購置貴重財物，最值錢的東西是蜜月旅行時帶回家的寵物貓，入手價超萬元。兩人都很喜歡這隻貓，彼此爭執不下，均表示「不在意錢，但貓肯定得跟我走」。

上海二中院審理認為，貓咪由二人在婚姻存續期間購買，屬於夫妻共同財產，由於女方工作繁忙，平時男方照料貓咪時間更多，最終法院判決貓歸男方所有，女方拿到數千元的折價款。

李彥介紹，按照法律規定，分割包括實物分割、折價分割、變賣、拍賣等多種形式。由於寵物是活體且具有主人個人情感利益，因此折價分割更為妥當。

但是，裁量此類糾紛，如何用低成本、高效率的方法基本準確地確定寵物價值，也是現存的難題。「寵物的價值要結合多種因素綜合判斷，比如可以向寵物店詢價、或結合當事人意見和法官自身養寵經歷等。」他表示。

此外，寵物日常花銷屬於已經產生的消費，消費掉的錢款不會再納入分割範圍。

難以取代的「毛孩子」

今年初，孟德愷代理了一起協議離婚案，雙方當事人沒有孩子，爭執點不在於錢財，而是寵物貓的歸屬。二人都認為自己對貓咪有深厚感情，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這隻寵物貓是雙方在婚前的同居期間購買，養了五六年，孟德愷擺出客觀情況，男方時常出差，而寵物貓長期室內生活，穩定在家的人養貓會更好。溝通近兩週後，雙方商討出了均能接受的方案，即女方照料貓咪，男方可每月探望兩三次。

李彥說，即便進入訴訟程序，法院通過判決方式只能解決寵物擁有權的歸屬問題，探望與否要靠雙方協商。

今年8月，李彥通過上海二中院微信公眾號提供的一份參考式「調解協議（以養犬為例）」被廣泛傳播。他列出了寵物糾紛的幾項經典條款，比如通過對探視時間、賠償責任等進行約定，以儘可能滿足雙方的情感需求。

李彥提供了一份調解協議（以養犬為例）作為參考。他說，雙方協商的方式和表現形式有多種，其中一種是具有強製執行效力的法院調解協議。圖源/上海二中院微信公眾號

同樣失去寵物，覺得受傷害的趙女士選擇了向法院上訴，要求對方進行精神賠償。

在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二審的一起案例中，趙女士不服一審法院對雙方當事人共同飼養的寵物泰迪犬的分配，請求改判前夫徐某返還涉案泰迪犬，若不能返還，則賠償5000元損失（購犬的市場價值）及10000元精神損害賠償金。

北京三中院審理認為，涉案泰迪屬於夫妻共同財產。離婚後雙方未對該寵物進行交接。現趙女士主張徐某拒不返還寵物，因其未能提供有效證據證明涉案寵物現為徐某所持有，亦未舉證證明徐某已將該寵物擅自處分，故無論是返還涉案寵物還是折價賠償及精神損害賠償，本院均不予支持。

孟德愷說，精神補（賠）償的前提，要基於人的人身權益受到特定損害，爭奪寵物擁有權失敗的一方，是法律上對物進行分配的結果，通常來說沒辦法要求精神補（賠）償。但有特例是，在部分侵權案件中，當對自然人具有精神屬性或者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遭到損害，可以要求精神補（賠）償。

例如，寵物醫院醫生因失職導致寵物死亡，給寵物主人造成了極大感情創傷，此時寵物醫院會有可能被認定需酌情給付一定精神撫慰金。孟德愷補充道，在實際判決中，寵物能否從財產上升為具有精神屬性或者人身意義的特定物，從而具備主張精神損害補（賠）償的基礎，要看是否符合一些特定的條件：即寵物是否具有紀念意義、承載感情或精神寄託，因寵物的死亡所造成精神損害是否嚴重，寵物主人所承受的痛苦程度等。

李彥說，寵物受到不法侵害，是主人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獲得法院支持的前提之一。

一位養寵人在網上如此分享自己和寵物之間的感情——開始有了羈絆以後，沉浸在幸福中的同時，也給自己埋下了一顆傷心的種子，分別或早或晚，但一定會來。

為了緩解對迪布尼的思念，丹恩丹丹新買了一隻泰迪。有一天，她在遛狗時碰到了前男友父親，「他說他還養著迪布尼。」

何冰前男友每個月會給她發一次貓咪的照片或影片，何冰則定期監督對方有沒有給貓科學喂糧、好好刷牙、定期驅蟲。

何冰記得，以前有時候隔得久一點兒沒有見到貓，貓產生的些許戒備心理都會讓她難過，「從長遠看，很久不見貓貓，它忘記我，我會非常傷感，尤其是與溫馨相處畫面對比的時刻。」在何冰看來，對很多人來說，其實是主人需要寵物，回到家有個撒嬌的小動物能治癒一切，「寵物對主人沒有任何要求，你對它好，它也對你好，窮養還是富養並不影響它對你的感情。」

「其實養寵物不是因為它喜歡你，你才去喜歡它，而是因為你本身就很愛它，它健康快樂就可以了。」何冰說。

（應受訪者要求，何冰、林希、丹恩丹丹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羅豔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