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仇恨而生的思想和情感盲區:巴以衝突中黨同伐異的“立場”

當地時間2023年10月8日,以色列空襲加沙城後,大火和煙霧上升。本文圖片 視覺中國

10月7日,哈馬斯(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對以色列發動了大規模襲擊,以色列在1973年贖罪日戰爭五十週年之際,再一次遭受了沉重的災難。截至9日,襲擊導致以色列方面900餘人死亡,近3000人受傷,數十名軍民被俘。以色列旋即對加沙地帶的哈馬斯宣戰,導致巴勒斯坦方面600多人死亡,近4000人受傷。雙方傷亡之巨大,自1948年以色列建國以來實屬罕見。

10月8日英國時政評論名嘴Mehdi Hasan在X平台上(原推特)發文稱他認為巴以衝突一直是一個道德倫理問題,“從道德上講,即便你是以打擊恐怖主義之名,你也不能將屠殺巴勒斯坦平民的行為合理化。但同樣從道德上講,即便你是以反抗(軍事)占領之名,你也不能將屠殺以色列平民的行為合法化”。Mehdi的此番言論可以視為是站在保護普通百姓最基本的生存權立場上,對哈馬斯與以色列“各打五十大板”,似乎是無比政治正確的言論。

Mehdi Hasan在X平台上的帖子。

令人吃驚是,此條推文的評論區幾乎看不到有對他看法的讚同與支持,相反卻是招致來許多巴以雙方各自支持者對他一致的撻伐。支持巴勒斯坦一方的人認為Mehdi的言論是抹黑巴勒斯坦人的正義事業,而支持以色列一方的則認為他將以色列捍衛國家安全的行為汙名化。很顯然,這些撻伐背後的邏輯是Mehdi沒有站在他們認為的“正義”的一方,而且他們認為的“正義”的一方在當下的衝突中造成另一方的平民傷亡是完全合理、不容置疑的。

事實上,筆者作為一個在耶路撒冷學習生活了六年的人,深切感受到每次巴以之間爆發衝突之後,學術界與輿論場都會圍繞巴以雙方誰對誰錯迅速站隊,而後相互進行一番口誅筆伐,其爭論之激烈,仇恨之深切毫不遜色於真實衝突中的巴以雙方。在巴以之間已經選一邊而站的人認為站在另一邊的人是“殺人者的幫兇”,並且對選擇中立或者沒有立場的人,也是不滿意的。對於“親以”的人來說,中立很可能等於“支持巴勒斯坦恐怖主義”;對於“親巴”的人來說,中立則很可能等於“支持以色列軍事壓迫”。而沒有立場或者立場不明確的人則很可能被聲討為“沒有正義感與良知”的兩面派與麻木不仁。

筆者作為一個研究中東問題,特別是聚焦巴以問題的學人,在每次衝突發生時當然難免被同行與友人扣上所謂“反以”、“反巴”或是“無良知”等等帽子。為何巴以衝突能夠引起不同人群之間如此這般的深仇大恨?在此,筆者將結合自己近年來對巴以問題的觀察與自己的專業知識,將導致觀戰的“支持巴勒斯坦”與“支持以色列”陣營之間互拉仇恨的幾組針鋒相對的矛盾論點做一個總結與梳理。

當地時間2023年6月26日,約旦河西岸,以色列Kedar定居點。

矛盾論點第一組:巴勒斯坦不能建國,誰之過?

同情與支持巴勒斯坦的觀點基本上認為,導致當下巴以衝突不斷的根本原因是以色列沒能落實1993年奧斯陸協議之後的“兩國方案”,不僅堅持對巴勒斯坦領土的軍事占領,而且不斷加強對巴勒斯坦人民的高壓軍事統治,不斷擴張猶太定居點,封鎖加沙地帶,不斷擠壓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空間,導致巴勒斯坦遲遲不能建國。

與此同時,奉行猶太國家民族主義的以色列又不願意接納巴勒斯坦人作為以色列國的正常公民。這樣艱難的政治處境,使得巴勒斯坦人民的基本生活與人格尊嚴不能得到保障。對生活失去盼望的巴勒斯坦人走投無路,只能選擇用極端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與絕望。持這樣觀點的人認為,以色列對當下巴勒斯坦人悲慘的生活負有主要責任,所以以色列方面作為強大的一方不僅應當承擔相應的後果,而且應當反省自身錯誤的軍事高壓管理政策。

同情與支持以色列的觀點卻認為:巴勒斯坦至今不能建國的主要責任不在以色列方面。首先,1948年英國結束在巴勒斯坦地區的委任統治之後,根據聯合國181號決議是要在巴勒斯坦地區分別建立一個猶太人國家與一個阿拉伯人國家,耶路撒冷由國際託管。但事實是各個阿拉伯鄰國不接受以色列建國,於1948年發動了第一次中東戰爭,戰後猶太國家以色列得以建立。但是約旦與埃及卻分別占領了原本屬於巴勒斯坦國的領土,在約旦與埃及統治下,直至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爆發,巴勒斯坦國依舊沒能建立。並且在1967年以色列占領從地中海到約旦河之間的全部領土後,約旦政府依舊對巴勒斯坦領土與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有主權聲索,甚至與巴解組織爆發衝突。因此,巴勒斯坦沒能建國,阿拉伯國家也應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其次,在1993年奧斯陸協議之後,以色列方面曾一度努力幫助巴勒斯坦建國,直至2000年在美國總統克林頓主持下,以色列方面與巴勒斯坦領導人阿拉法特曾一度深入討論如何分治耶路撒冷老城的問題。但是阿拉法特拒絕了以色列方面的所有提議。以色列同意巴勒斯坦建國的前提條件是以色列的國家安全必須得到保障,但是巴勒斯坦人在2003年爆發的第二次巴勒斯坦人大起義(Second Intifada)中採取恐怖主義行動對以色列平民進行無差別殺害。這表明巴勒斯坦方面不講信用,導致中東和平進程停滯,以色列為了國家安全迫不得已重新加強軍事控製。

2023年10月7日,以色列南部和加沙地帶沿海邊境地區濃煙滾滾。

矛盾點第二組:巴勒斯坦國的疆界在哪裡?

同情與支持巴勒斯坦的觀點認為,聯合國181號決議劃定的阿拉伯國家的疆界並沒有被以色列方面尊重,很大一部分已經成為了以色列的實際領土(例如以色列最大的阿拉伯人聚居城市拿撒勒,根據181號決議應當屬於巴勒斯坦國)。為了換取巴勒斯坦能夠建國,阿拉伯世界已經做出讓步,要求以色列撤回到1967年中東戰爭以前的邊界,即撤出當下的約旦河西岸地區、加沙走廊與東路撒冷,阿拉伯世界將結束與以色列的對立,實現中東和平。但事實是,以色列非但沒有撤出,而且得隴望蜀,在約旦河西岸地區瘋狂建立猶太定居點,使得當下巴勒斯坦人實際擁有的疆土不斷萎縮,支離破碎。以色列對巴勒斯坦國領土的不斷蠶食,是違背國際法律與道德的,巴勒斯坦人有權利為了自己的領土完整與以色列抗爭。

同情與支持以色列的觀點認為,巴勒斯坦方面在國際上宣揚的主張與他們實際的目的不相符。在每一次實際行動中,巴勒斯坦方面喊出的口號里,都是要解放“從約旦河到地中海”的整片巴勒斯坦土地。猶太人無論是生活在特拉維夫還是生活在定居點,都一律被巴勒斯坦人稱為“定居者/殖民者”。這意味著他們的目的是將猶太人趕入大海,將以色列國徹底消滅。巴勒斯坦人這樣“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做法是不值得信任的。另外,對於在巴勒斯坦領土上建立以色列定居點的問題,雖然絕大多數人都持反對立場,但也有一部分支持以色列的人認為,定居點的猶太人在那裡也已經生活了數十年,在以色列土地上生活著20%的阿拉伯人,那麼巴勒斯坦人也應接受生活在他們土地上的猶太人,況且建立一個包括猶太人在內的多宗教共存的巴勒斯坦國也是阿拉法特本人曾經許諾的。

當地時間2023年10月9日,以色列亞實基倫附近,一名以色列警察平躺在地上,雙手護住自己的頭。

矛盾點第三組:誰先動手?

同情與支持以色列的觀點認為:當下每一輪巴以衝突,幾乎都是哈馬斯人員先對以色列軍民進行“恐怖襲擊”。此次哈馬斯對以色列南部發動的偷襲及其對以色列平民的屠殺更是讓全球都看清楚了哈馬斯的慘無人道。以色列有理由為了自身的國家安全進行自衛反擊。

然而同情與支持巴勒斯坦的觀點則認為:在巴勒斯坦的被占領土上,每天都在上演著巴勒斯坦平民被以色列士兵射殺、傷害、逮捕、欺淩的事件。生活在以色列定居點附近的巴勒斯坦人每天都有可能被無情的定居者射殺。以色列每天都在動手,以色列每天都在用戰爭行為對待無辜的巴勒斯坦人。巴勒斯坦人對以色列的襲擊是在被逼無奈之下的“反抗”,是自衛還擊。

矛盾點第四組:誰在殺害平民?

同情與支持巴勒斯坦的觀點認為:以色列為了自身的安全反應過度,以色列士兵在日常執行任務時從來都不分婦女兒童與老弱病殘,以色列將所有的巴勒斯坦人都當作恐怖分子對待。在每次的加沙行動中,以色列的導彈也永遠是向人口稠密的地區直接飛去,根本不顧及無辜百姓的死活。至於哈馬斯對以色列人發動的襲擊,有部分親巴人士認為,以色列不存在純粹的無辜平民,因為每一個以色列猶太人都是要在以色列國防軍中服役的,他們都曾或多或少地參與到了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的軍事壓迫當中。

而同情與支持以色列的觀點認為:顯而易見,哈馬斯襲擊的對象都是手無寸鐵、毫無防備的以色列平民。而每當以色列準備還以顏色時,哈馬斯立即展現出“懦夫”的一面,他們或假扮平民,或把自己藏在醫院與學校里,或是將婦女和兒童當作人肉盾牌推到媒體鏡頭之前,誘導國際輿論認為以色列軍隊在毫無差別地殺害巴勒斯坦平民。

當地時間2023年10月9日,加沙城,以色列空襲後,巴勒斯坦救援隊廢墟中搶救6個月大嬰兒Sema al-Misri。

矛盾點第五組:誰製造了恐怖主義?

同情與支持巴勒斯坦一方的觀點認為:哈馬斯與“伊斯蘭聖戰”這樣的恐怖主義組織能夠在巴勒斯坦人中“野火燒不盡”,根本原因還在於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生存空間的擠壓(如上矛盾點第一組、第二組中所述)。只要以色列放棄對巴勒斯坦人的高壓統治,歸還巴勒斯坦人土地,讓巴勒斯坦人民能夠在生活上得以喘息,安居樂業的巴勒斯坦人自然不會輕易受到恐怖主義的蠱惑。

同情與支持以色列一方的觀點則反問:巴勒斯坦人生活的不易眾所周知,正因如此,世界各國與國際組織每年都為巴勒斯坦方面提供數十億甚至數百億美元的人道主義援助,以色列政府每年還會向巴勒斯坦當局進行退稅,請問這些錢都去哪裡了?為什麼這麼多年的援助,巴勒斯坦人民的生活依舊得不到改善,然而哈馬斯等組織卻擁有了越來越多的資金來建造火箭彈,購買武器,招募並培養越來越多的恐怖分子?

究竟孰是孰非?

上述都是比較講求客觀事實與邏輯推理的五組矛盾論點,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出於宗教信仰與意識形態的矛盾點,在此不一一贅述。上述五組論點中,每一條都是符合事實也都是在邏輯上站得住的,那麼究竟是誰對誰錯呢?

這裏不能用簡單的對錯下結論。因為仔細分析會發現,這五組矛盾點看似在說同一個問題,但實際上在許多爭論中,雙方都在強調不同的方面,就如兩條並軌相向駛來的列車,看似要碰個頭破血流,但因為運行在各自的軌道上卻永遠無法相交。

在第一組矛盾點中,支持巴勒斯坦與支持以色列的雙方都只看到了對方在巴勒斯坦建國這件事上的問題,而不願意正視巴勒斯坦與以色列各自所犯的錯誤。在第一組與第二組矛盾點中,支持巴勒斯坦的一方,更多強調巴勒斯坦人對建國的訴求,而選擇輕視或者忽視以色列對國家安全的訴求;而支持以色列的一方卻正好相反。

在第三組與第四組矛盾點中,雙方都在用對方的錯誤來合理化本方的錯誤,而且這樣以偏概全的合理化本身是站不住腳的。譬如說,一個生活在定居點的猶太人傷害了一個巴勒斯坦人,這並不代表所有以色列人都恨巴勒斯坦人。這個定居點的猶太人或許打死了一個聽命於哈馬斯的巴勒斯坦人,但這並不代表所有的巴勒斯坦人都是不講信用的“恐怖分子”。事實上,在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六年多的生活與學習中,筆者親眼看到有許許多多的以色列猶太群體,例如學術界,女權組織,性少數平權運動都十分同情巴勒斯坦人民的生存狀況,也為改善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狀況做著他們的努力。

同樣的,也有不少巴勒斯坦人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選擇努力融入以色列社會,許許多多巴勒斯坦醫生與護士都在以色列的醫院辛勤工作,而他們每天救治的正是哈馬斯宣稱的“定居者/殖民者”。阿拉伯人與猶太人也可以很好的合作,例如筆者所在的希伯來大學近年來擴大了對東耶路撒冷與西岸地區巴勒斯坦學生的招生規模,努力為阿拉伯學生與猶太學生創造公平競爭、和平對話、友好合作的學術氛圍。合作指導筆者博士論文的兩位教授一位是猶太人,另一位則是阿拉伯人。

上述那種冤冤相報的衝突行為,背後隱藏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個在中東地區流傳久遠的同態複仇原則。這樣的原則背後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仇恨。然而,這樣的仇恨不僅僅表現在直接衝突中在前線交火的人身上,他們背後的許多同族也將這樣的仇恨擴大到針對對方整個族群身上,甚至,這樣的仇恨也表現在全世界熱衷於巴以衝突立場問題與輿論爭執的人群的身上。

而這樣的仇恨,正是恐怖主義所渴望、所迫切尋求的。恐怖主義的本質是通過濫殺無辜引起不同人群之間的相互仇恨,因為只有人與人相互仇恨,它才可以繼續生存。而諷刺的是,禁止濫殺無辜卻是人類幾乎所有宗教與所有先哲共同倡導的價值。相信在巴以衝突中各執不同立場的人根本上都是出於對正義與真理的追求,但是恐怖主義造成的仇恨使人們產生了思想與情感的盲區,從而使得巴以衝突這場人類世紀之傷很可能永無休止地進行下去。第五組的矛盾點正在啟發我們,只有全人類都明確地對製造恐怖主義和恐怖行徑的人說不,才有可能阻止下一場悲劇的發生,而不是將製造恐怖主義的帽子簡單地扣在自己所憎惡的一方頭上。

(劉炳辰,以色列希伯來大學政治學繫在讀博士生,現在法國巴黎政治學院交流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