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漢學家|意大利漢學家畢羅:書法讓漢字更富韻味

中新社北京4月19日電 題:意大利漢學家畢羅:書法讓漢字更富韻味

作者 李紫薇

2010年,聯合國新聞部(現全球傳播部)宣佈啟動聯合國語言日,倡導並促進6種官方語言(漢語、英語、法語、俄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在聯合國的平等使用。其中,「中文日」定在當年的中國農曆二十四節氣的「穀雨」(4月20日),以紀念「中華文字始祖」倉頡造字的貢獻。

時值第15個聯合國中文日到來之際,意大利漢學家畢羅(Pietro De Laurentis)在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講述了他觀察、感受到的漢字與書法的獨特魅力。

拆字中窺見書法奧秘

1996年,初次看到漢字的畢羅被其「新穎性」所吸引,漢字的符號、線條、結構,對於成長於拉丁字母體系中的他來說,是一種全新的視覺體驗。

於是,他也如中國學生一樣,一筆一畫開始學習漢字,每天要花上兩到三個小時,重覆抄寫一到兩行相同的漢字。

亦如中國學生,他在習字過程中,也將漢字按照偏旁、部首進行分類再學習,「《中華字海》中近九萬個中國漢字,如果不將偏旁、部首從漢字中分解,作為一種分類標準,就無法認知漢字」。

在習字過程中,他不僅對漢字的興趣愈加濃厚,同時對書本上印刷漢字的字體產生了好奇心,「本就造型奇特對我很有吸引力的漢字,加之毛筆的筆觸感,筆畫之間的呼應,結構之間的平衡等等,讓漢字在我眼中更富韻味,也讓我對毛筆字越來越好奇」。

於是,1999年,與畢羅留學中國一同開始的,是他的書法之旅。在學習書法時,畢羅對《論書》中的「書必有神、氣、骨、血、肉」深有感觸。

「神是書法的一種連貫性,氣是重要的審美特徵和評價書法作品成功與否的標準。」但在五者之中,畢羅更注重「骨」,「在神、氣之前,要先打好處理圖形、掌握造型、幾何學佈局規律的基礎」。

畢羅將「我」字拆分,講解「骨」的重要性,「書法中的‘我’字,一撇一橫一豎鉤一提,這四個筆畫完成左半部分,四筆畫的交叉點同時在一條軸線上」。畢羅認為,這一軸線涵蓋著的,就是中國古代對造型和幾何學的特殊理解。

「‘我’字的右半部分也在一條軸線上,和左邊成互相呼應的關係,且左邊部分比較緊,右邊部分又把力往外放,這種既平衡又充滿著動力的感覺,就是‘骨’的體現。」

這樣的感覺畢羅並不陌生,可以說,在他練字的過程中,時常有這樣的感觸,「雖然筆畫看上去都是獨立的,好像是來自不同空間,實際上當我們掌握它總體的軸線時,依然能夠窺見幾何學原理」。

「而只有當我掌握漢字的結構,我才能夠更好地去書寫它們,畢竟,沒有漢字就沒有書法。」

上海,奉賢博物館開啟年度大展「丹甲青文——中國漢字文物精華展」。圖為文物展品。上海,奉賢博物館開啟年度大展「丹甲青文——中國漢字文物精華展」。圖為文物展品。

揮毫間通曉古今之韻

在畢羅真正開始用毛筆書寫漢字與研究書法史時,他感受到更多漢字與書法的魅力。

書法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中國古代的官吏或文人被要求掌握不同的書體,「如果說小篆是體現漢字原始字義的字體,那麼隸書和章草在用筆以及結構技巧上,就是真正體現書寫藝術的字體。」畢羅對於中國古代字體的見解可以稱得上「入木三分」。

「甚至即使是線條比較單一的小篆,中國古人依然能夠將其寫得非常有質感,」畢羅認為,這種對筆觸、質感的探索令人驚訝。而嚴格來講,書法雖然在漢代之前還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但自西周以來,古人已經有通過漢字圖形的組合來表現它作為文字符號之外的審美意趣」。

如果說審美意趣是他感受到的第一層魅力,那麼智慧便是第二層。

在研究書法的同時,畢羅最愛臨摹書法名作的碑帖,「因為通過書寫能夠最直接和古人進行對話交流,理解他們對世界的看法。」

揮毫潑墨間,結構、佈局、筆畫都成為跨時空的對話,在紙上緩緩展開,「我發現他們通過筆畫之間的組合,潛意識中表達的對大自然的思考,對宇宙萬物的認知,已經達到智慧的境界」。而現在的我們,能夠在欣賞、臨摹書法名作時感到舒服,「是因為古人和我們在精神上是一致的,我們對世界規律的基本看法是相似的」。

2024年4月8日,甲辰年黃帝故里拜祖大典系列活動「軒轅情·中國夢」全國書法篆刻作品展開幕禮在河南鄭州美術館舉行。圖為展出作品吸引參觀者駐足觀賞。中新網記者 李超慶 攝

他對書法魅力的探索還並不止於此。在畢羅二十餘年的習字生涯中,他始終如一地熱愛著書寫。只要有空閑時間,他便會擺出文房四寶,有時創作,有時臨摹。不過,他認為,即使是臨摹,還依然能感受到創作的空間,「雖然名作已經成型,但落筆時如何發揮,依然是一個充滿創造的挑戰」。

畢羅相信,同他一樣喜歡中國書法經常臨摹的人,都能感受到古人的審美意趣,對世界的理解,以及遺留給後人的創造空間。

比較中融和東西之美

為了更準確瞭解書法的特徵與價值,畢羅希望中國書法同各種藝術展開對話。「不作比較,不去對話,就不能讓處於不同文化語境中的人,去理解完全不瞭解的藝術。」

他的跨界對比始於西方古典音樂,「能夠與中國書法中的筆觸、動感等構成相呼應的,是古典樂中的速度、動感、節奏」。畢羅經常將這種對比講給他的朋友們聽,「很有意思的是,他們往往是能夠理解的」。

這樣的跨界對比,能夠讓大家所接受的原因或許在於,二者都有純粹的藝術性層面,當達到極致水平後,再去探究構成它們的元素,就變得不再重要。「漢字、手法、音符、樂器都將不再重要,更為重要的是,二者帶給你的美感與享受。」

此外,他還將書法審美與西方幾何藝術作對比。西方學者在研究格式塔心理學時注意到,書法中對於漢字的造型以及佈局的處理方式,與西方處理圖形的心理存在共同點,「比如對平衡的追求,對力學的把控」。

畢羅表示,雖然漢字和西方傳統審美有極大的不同,但是作為人,視覺的敏感程度實際上是相通的,「漢字結構和處理的技巧和原因,同圖形結構和處理一樣,在本質上是人對待大自然和理解大自然的本能反應」。

這樣的跨界對比不勝枚舉,他堅持用這樣的方式向意大利人、向中國人講解書法,「雖然我是西方人,但二十餘年間,我不斷向中國學者學習,吸收了很多中國的東西,所以我結合了東西方的優良傳統」。

在畢羅看來,對比不是為了區分優劣,而是為了促進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與理解,「能夠從不同的視角、不同的文化看待書法,會讓我們更準確瞭解書法的魅力以及價值」。

這也是他如今依然堅持用意大利文撰寫中國書法研究相關專著的原因,他希望為更多的讀者提供瞭解世界和認識不同文明的機會。

畢羅相信,通過分享與中國書法相關的研究,可以讓對中國完全不瞭解的人獲得一些新的認知,「這種認知不僅有助於他們更客觀地看待自己,也有助於促進東西方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尊重」。(完)

受訪者簡介:

畢羅(Pietro De Laurentis),意大利漢學家,廣州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外書寫文化與美術交流研究中心負責人,二王學研究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多年來主要從事書法學、銘刻與寫本學、美術文獻研究與翻譯、中國古代詩歌等領域的研究,使用意大利語、英語、漢語三種語言出版了多部著作和論文。意大利文著作有《李白,其人其詩》和《一觴一詠:〈蘭亭詩集〉研究》;英文專著有《孫過庭〈書譜〉綜合研究》和《以書護法:〈集王聖教序〉研究》;中文專著有《尊右軍以翼聖教》,英文譯著有張天弓《中國書法主要術語的釋讀與研究》。在《亞洲專刊》(Asia Major)《華裔學誌》(Monumenta Serica)、中國《敦煌研究》《唐研究》《中國書法》等海內外權威刊物發表論文五十餘篇。

【編輯:唐煒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