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長安

公元1090年的端午佳節,杭州知州蘇軾心情卻不太好。一週前,他剛向朝廷奏請疏濬西湖,但朝令未至,湖、河淤塞之害卻與日益增,下鄉時,群眾紛紛向「父母官」反映:「惟苦運河淤塞!」

於是,蘇軾趕緊追加一份奏議《申三省起請開湖六條狀》,提出疏濬運河、修復堰閘,疏中提到的「長河堰」,正是當時舳艫蔽川、連通南北的水上「咽喉」。

江南市鎮多與運河有不解之緣,長河堰所在的長安鎮,便是因水衍生、因河而興,因堰閘等水利設施,得享數百年的高光。如今,長安閘已是中國大運河58個遺產點之一,走在長安古鎮,滄桑斑駁的青石長街、如虯龍臥波的虹橋、古老精妙的船閘遺址……處處都讓人拾起運河記憶。

長安二字,在任何時代都寄託著美好的寓意。那麼,這個江南小鎮何以與西北古都同名?又有什麼過人之處?

長安古鎮夜景 圖源:「嘉興發佈」微信公眾號長安古鎮夜景 圖源:「嘉興發佈」微信公眾號

春秋時吳越爭霸,為了投放兵源、搶佔前線之利,兩國分別開鑿了兩條運河,這便是江南運河的起源。到了隋唐年間,今長安境內的江南運河已成為南下北上的關鍵節點。然而,因為特殊地理條件的影響,運河水位落差卻有1.5米。雖有簡單的堰壩,但載重高的大型漕船若想跨過這道檻,無異於翻山越嶺,極耗人力畜力。

對於物資供給依賴漕運的中原來說,江南的運輸一旦出問題,便意味著挨餓、受凍,遠在西北的都城也是朝夕難安。於是,朝廷傳令鹽官縣知縣路宣遠設市建閘,務必打通漕運梗阻,這才建起了長安亭與長安閘。

在遠離都城數千裡外的江南,盛唐京都與江南小鎮的命運被拴在一起。同一個名字,也透露出當時統治者對大運河的看重——漕運不停,便是長治久安。

不過,最初的長安閘通行效率不高,幾經改造,才得以形成由三座閘門、兩間閘室和兩座水澳組成的複閘式船閘,一次可容納300石的漕船12艘,小一些的駁船20餘艘。

桑治時,日本僧人成尋曾經過長安閘,他在日記中的一段文字,清晰地解釋了長安閘的運作原理,即通過水門開閉控制河面水量,從而抹平上河、下河之間的落差,船隻便可平起平落,順利通行。之後,由於兩座水澳的加入,長安閘相當於有了兩座小型水庫,如果上遊水源不足,還可派閘丁從水澳車水入閘,為漕船提供源源不斷的浮力。

2012年,專家經發掘後證實,上、中、下三閘和兩座水澳屬同一水工設施,是桑治代水閘遺蹟。它也成為了大運河上唯一實物形態留存的桑治代閘堰,堪稱全世界同時代的「黑科技」,為大運河成功申遺立下「汗馬功勞」。

長安三閘的工作原理 圖源:「文明軒寧」微信公眾號長安三閘的工作原理 圖源:「文明軒寧」微信公眾號

「船入長安恰五更,歸人都喜近臨平。陰晴天色知何似,篷上惟聞掃雪聲。」南桑治詩人楊萬里寫下這首《入長安閘》時,長安早已由亭、草市轉為鎮,是運河出臨安城的第一大鎮,繁華遠甚於周邊各城。

水活則鎮興。據《新唐書》記載,長安閘不過建設三年,就運出糧食700萬石,開元二十五年單年即過糧180萬石,其他林林總總的貨物不計其數。北桑治時,長安閘除運糧外,還增加運送海鹽的職責,並設有專職官員管理鹽運。一千多年前,還未發跡的吳越王錢鏐就曾在杭州灣一帶販私鹽,為逃避官員管理無法走水運,不得已才練出一支「扁擔軍」。

桑治室南遷後,長安因拱衛京師的獨特地理位置,漕遠、貿易、宦遊往來於都城者均從此過,一時繁華無二。18歲的範成大趕往臨安考試時,被長安閘的繁忙嚇了一跳,感慨地寫下一首《長安閘》。

不過,偏居一隅的繁華消解不了愛國誌士們的憂愁。每每經過長安,很多人便會想起北方失土,想起那遠去的盛唐舊夢,就像《長安三萬里》里的高適、李白一樣,長安是他們的理想。

「長安堰口長安閘,一度經行一斷魂。不道秦川在何處,只驚行色近中原。」南桑治經學大家項安世多次行經長安,都會觸景生情:不知道北方的秦川在哪裡?只是看到天色的蒼茫與中原故土相接,不由得黯然神傷。

晚年陸遊從四川回到闊別已久的江南,漸生隱遁之心,或許也曾在長安鎮上小酌,揮筆寫下「堪笑書生消幾許,有錢十萬醉經年」,會假裝瀟灑,「文書縛急何由耐,會向長安市上眠」。然而,等到酒醒,心底的壯誌依然翻騰——「回首長安城,未忍便萬里。袖詩叩東府,再拜求望履」。

眼前的小鎮長安與遙遠的古都長安,在這一刻交疊在一起。水運也是國運,桑治金臨安之戰,金兀朮南下搶掠後,將長安閘付之一炬。此後雖然以石易木複建,但隨著西湖乾涸,運河日竭,長安閘也失去了生命力。

「長安市上醉春風,亂插繁花滿帽紅。看盡人間興廢事,不曾富貴不曾窮」,對於陸遊、項安世等人,他們的複雜情緒、曾心許過的願望,最終零落成泥,化作運河史書中的一頁。

長安閘遺址 圖源:「大美長安發佈」微信公眾號長安閘遺址 圖源:「大美長安發佈」微信公眾號

直至元末明初杭州新開運河,朱元璋又在長安等重要節點設「水次倉」,專門經營米糧交易。長安鎮這才恢復生氣,並一躍成為重要的商品集散地。

乾隆《杭州府誌》中記載:「長安有壩限上下兩河,商賈不絕,晝夜喧遝,市無所不有。」清人在詩文中形象描述長安鎮:「夜望燈火萬點,星芒錯澆,輝映上下,水波風動,又作萬道燭龍,蜿蜒無際。」今天的長安古鎮,大體便延續著明清佈局。古橋老街、青石板路、四方吃食、長安三閘,構成了厚重的運河記憶。

舟楫遠去,碧水依舊,對於當地人來說,綿長的運河歷史,是心底最深沉的情緒。比如,年逾古稀的誌願者高建林,2006年退休之後,便義務擔任巡河誌願者。在長安閘、虹橋等運河遺蹟邊,常能看到他騎著「小毛驢」的身影。大運河申遺期間,他花了三年時間寫下40萬字的《大運河長安段申遺資料集》,還在長安運河遺產館擔任宣講誌願者。

「天下轉漕,仰此一渠」,千年運河堪稱「超級IP」,能不能整合好運河資源,對於運河邊的小鎮來說,是不能錯過的機遇。比如,長安鎮啟動了歷史街區的保護修繕工程,形成餐飲、文創等潮流街區。明清風的寺弄西街、民國風的青年路、現代風的修川路……歷史故事和當代傳奇,在碰撞中越來越潮。

許多遊客來到長安鎮,總會去看看長安閘遺蹟的兩側立石。斑駁的磨損,似是運河無聲的訴說。就像歌曲唱的:「階磚不會拒絕磨蝕,窗花不可幽禁落霞。」

大運河的美麗,永遠不會隨時間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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