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成長教育:我以為是同意,是信任,是愛……

法國作家瓦內莎·斯普林格拉在《同意》這部自傳體小說中,揭開了她內心最深處的傷疤,用真誠犀利的文字講述了自己在懵懵懂懂、不知人事的年紀,被年長她36歲的知名作家G(即加布里埃爾·馬茨內夫)誘姦、精神控製的往事。閱讀本書的體驗是煎熬的,但這個通過加工複原的個人故事,不能被單純理解為性侵少女的案例,而應該得到更複雜、多維度的全面反思。無法面面俱到,首先從兩個至關重要的角度——家庭與文學去試圖瞭解它被冷靜講述的意義。

瓦內莎成長在一個破碎的家庭,父母早早離異。離異不是無愛的根源,在父母還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時,伴隨她入睡的,只有爭吵,乃至打鬥聲。後來瓦內莎跟著母親住進了低矮的閣樓,身為編輯的母親忙於工作,鮮有時間關心女兒。父親常年缺席,而且性格乖戾,總是最後一刻爽約相隔許久才有一次的會面。生長過程中,來自母親的關注似乎總是有條件的,而父親,則從未給過關懷和溫暖。

瓦內莎與同齡人相比顯得格外早熟,她無法從和同齡人的相處中感到快樂,因此也沒有多少朋友。朱利安曾是她最好的夥伴,他們也曾一起探索過身體的奧妙,以平等的方式,享受純粹的樂趣。上中學之後,朱利安和她漸漸疏遠,而先前幾乎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艾莎也搬家到了很遠的地方,瓦內莎寫道,“隨著青春期的來臨,我感到的只有吞噬一切的孤獨”。

書籍是瓦內莎唯一的避難所。對她來說,書籍“既是兄弟姐妹,又是同伴,更是精神導師和朋友”。只有獨自耗在書堆裡能讓她感到稍微自在些,在書的樂園之外,她甚至有些悲觀厭世。

瓦內莎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心理狀態:“一位慣於消失、並給我的人生留下難以想像的空白的父親。對閱讀的強烈興趣。有些早熟的性觀念。還有尤其重要的,一股巨大的、渴望被人關注的需要。”

在一次聚會中,瓦內莎遇見了年屆五十的G。當時G在法國文壇已經享有盛名,他溫文爾雅,才思敏捷,聲音聽上去格外迷人,G對瓦內莎的關心、嗬護,是在她過往人生中未曾感受過的溫暖,加上對“作家”身份的盲目崇拜,瓦內莎很快淪陷了,她甚至把這種關注當作是命運的餽贈。

G是投進這個時年十三歲的孤獨文學少女的人生中的唯一一束光。G的種種伎倆,讓心存浪漫幻想的瓦內莎認為“我的存在能夠成就藝術”,認為自己和G這段違背世俗倫理道德的關係是崇高而偉大的。

瓦內莎一開始沒有意識到的是,G的性掠食同時也是他的寫作素材。他對瓦內莎實施的精神控製隱秘而可怕,比如禁止她讀某些書,因為那些書里隱藏著他的秘密。

一次意外,瓦內莎發現了,“自從我讀了那些禁書,讀了他的馬尼拉之行和他對他的情人們的描寫後,我們每個親密的瞬間都像是蒙上了一層又黏又髒的東西,我再也無法從中感受到絲毫愛意。我感到自己十分墮落,並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

瓦內莎不是獨一無二的,同樣的故事在G的人生中不斷搬演,他們之間存在的不是一種非比尋常的、至高無上的原初激情。一切不過是G為了滿足他在性和文學上的慾望,粗暴而無情地占有少女本該美好的青春,不過是一種癮。

“那是最讓人驚懼的一種噩夢。一種無法名狀的殘暴。”

所幸,瓦內莎最終醒悟,堅決離開了G。然而,這場噩夢並沒有隨著他們的分手而終結,G持續給她寫信,指責她、恐嚇她,讓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她的錯,試圖繼續施加精神傷害。在分手十多年後,他甚至通過發表作品的方式,繼續折磨瓦內莎。G以瓦內莎作為原型出版了一本小說,之後又是一本日記,還有一本分手信合集、一卷黑色筆記本,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公共輿論平台呈現他們相處和分手的細節。

每一本書的發表,對於瓦內莎來說,都是“一場地震,在無形中動搖我全部的內心建設,又像是一把刀,插在從未癒合的傷口上,讓我生活中種種自以為向前看的努力都付之東流。”

“文學能作為赦免一切的藉口嗎?”

發聲、書寫不僅是不讓過去就這麼過去,不僅是通過曝光罪惡嚐試與自己和解,更是佔據話語權、奪回對人生的掌控權。

瓦內莎在書中提到了克洛伊·德洛姆在《我親愛的姐妹們》中所寫的——“掌握話語就是掌握了權力。”

閱讀《同意》,不免讓人想到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全書中最讓人唏噓的或許就是扉頁上的七個字——改編自真人真事。補習班國文老師李國華,表面上是個文質彬彬的老師,背地裡卻是誘姦女學生的慣犯。房思琪也無法從身邊的人身上得到支持、溫暖和慰藉,父母在這個故事中“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小說中的房思琪只能通過說服自己這是愛,來合理化她所遭受的創傷,來釋放壓抑在內心深處的羞恥感和壓迫感,這是她的試圖自救,但我們知道,這最終是失敗的。

不論是小說中的房思琪,還是現實中的林奕含,都沒能逃出這夢魘。房思琪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林奕含在小說出版不久後自殺身亡——而且,惡魔依舊在人間。林奕含的文字所傳達的絕望幾乎令人窒息,通過情緒主導的敘事使讀者充分感受到複雜且極端真實的痛苦,一種不含一絲一毫希望的痛苦。書寫的意義在於佔據話語權、奪回主體性,即使無法改變過去,甚至對當下的影響也十分有限,但那些用生命寫成的文字,會一點一滴,緩慢但堅毅地,擊穿冰冷鐵板一般的現實。

韓裔美籍作家蘇珊·崔的長篇小說《信任練習》聚焦了同類題材,但表現手法與《同意》既相似又不同。小說的主線故事發生在一所藝術院校,從演員訓練的角度切入,透過多元視角,多次切換敘事人物,達到翻轉讀者期待的效果。作者也時不時將表演藝術的概念融入敘事,通過講述一個讓讀者後知後覺後怕的隱秘性侵故事,深入討論成長時期記憶與真實之間的關係,同時提問讀者:什麼是信任?什麼是可以信任的?什麼是真實?真實的意義是什麼?

故事主角是懵懵懂懂的青春期女孩,那些她們所信任的年長男性以“練習、建立信任”為旗號進行著對她們的性捕獵。然而,關於青春的記憶總有些模糊,似乎記得,但又無法抵達準確。記憶和真實之間總是存在著無法踰越的鴻溝,惡魔的身影漂浮,危險的信號難以捕捉,記憶的碎片,拚湊出一段亦真亦幻的創傷經曆。

《成長教育》電影海報《成長教育》電影海報

電影《成長教育》改編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記者琳·巴貝爾(Lynn Barber)的回憶錄,以相對溫和的方式講述了一個類似的故事。故事發生在1961年,16歲的少女珍妮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學校和家兩點一線,總是重複著單調的生活,父親古板保守,母親唯唯諾諾,生活中的唯一目標是考上牛津,珍妮把所有期望都寄託在上大學離家之後。

這種乏味而安穩的生活在一個雨天發生了變化,她遇到了看起來溫文爾雅的成熟男人大衛。大衛手握著打開精彩成人世界的鑰匙,帶她去聽古典音樂會、出入高檔餐廳甚至拍賣行、遊覽她夢寐以求的巴黎,讓她誤以為通過這份感情她就可以輕易得到自己夢寐已久的一切。珍妮為此放棄了升學考試,卻在那之後,發現大衛早已娶妻生子的事實。與大衛妻子莎莉的短暫對話,更揭露了大衛是個專挑不諳世事的少女下手的慣犯。故事終結於珍妮的醒悟,她在延遲一年後,考上了牛津,和大衛的那段關係似乎已成為她人生中翻過去的篇章,她可以像從沒去過巴黎一樣期待巴黎,像沒有被過去捆綁、囚禁那樣期待未來。——雖然讀過上面幾本書之後,我們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那些創傷,早已成為她們生命里的一部分。而借由痛苦地對痛苦的書寫,她們試圖消化的過去也成了讀者如芒在背的“成長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