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杆2023丨李成:尋找高樹之路,不會止步

最難忘的永遠是抵達高樹底下的那一瞬。

茫茫原始森林,高樹強勢逼近視野,乍現的視覺衝擊讓大腦一片空白,從平視到仰視,翻山越嶺者往往難以言傳心中震撼,片刻「失語」反而是最自然的情緒流露。

用西子江生態保育中心負責人李成的話說,邂逅高樹令人上癮。於是他不停抵達,不斷上癮。近十年來,他頻繁出入藏東南,以驗證他2014年提出的猜想:藏東南可能存在中國乃至世界最高的樹。

今年2月,李成在位於雅魯藏布大峽穀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林芝市波密縣通麥鎮境內發現了一片西藏柏木巨樹聚生區域。不久,李成邀請曾經合作過的團隊一起再去探探。

最終,聯合調查隊於今年5月在通麥鎮境內的西藏柏木巨樹聚生區域確認了一棵高達102.3米的西藏柏木。這一數據同時刷新了中國與亞洲的最高樹紀錄。西藏柏木由此成為僅次於美國海岸紅杉的世界第二高樹種。

尋找高樹,宛如大海撈針。在李成看來,愈往後,存在更高樹木的可能性就愈小,而更高樹木更大概率生長在更難抵達的地方。他說,自己不會就此止步。

在中國有沒有那樣高的樹?

湖南邵陽市隆回縣的一個平原和丘陵交界的鄉村,是39年前李成出生的地方,他在這裏待到初中畢業,後去長沙讀高中和大學。

他的童年野趣十足。四周丘陵起伏,一抬頭就能看到大山,小時候,他總想知道山的後面是什麼。他愛去農田和森林的雜交地帶觀察動物和植物,有時喊上三兩小夥伴,有時則隻身一人。膽子大是與生俱來的,各類蛇、蛙、蟲子,他都不怕。

初中時,他擁有了第一個帳篷,興奮地跑到自家後山的果園里露營一宿。他仍記得,翌日一早,帳篷上落了滿滿一層梨花。

大學讀的計算機應用專業,出於對大自然未中斷的好奇,他還自考了林業生態與環境管理專業。大學畢業之後,他在深圳做IT工程師,從事手機研發。

工作之餘,李成一直以野生動植物愛好者的身份在深圳周邊參與野外調查活動,他發現,惠東蓮花山脈一帶擁有整個粵港澳大灣區很多地方都已尋不到的珍稀瀕危物種。有時候,架設在野外的紅外相機能拍到一些三條腿的野生動物,「盜獵現象嚴重,看到那些畫面特別揪心。」

2021年,李成在墨脫。受訪者供圖2021年,李成在墨脫。受訪者供圖

尋找高樹的執念萌芽於2013年秋冬。彼時還是野生動植物愛好者的李成從廣東前往西藏林芝墨脫縣格連村,參加西藏自治區林業調查規劃研究院的野生動物資源考察任務,主要幫忙回收紅外相機。

某日清晨,他站在山坡遠眺時,留意到對面山坡上有好幾棵極高的樹。霧氣未能遮掩高樹的頂部,反倒將伸往天空的枝幹襯托得更加明顯。直覺告訴他,這幾棵樹非比尋常。回家後,通過對相片的進一步分析,他預估那幾棵樹高逾70米。

李成曾看過《美國國家地理》關於世界最高樹的一期報導,他從中受到一些思路上的啟發,開始思考,在中國有沒有那樣高的樹?

帶著這樣的疑問,2014年春天,李成在墨脫拍攝了大量高樹的照片,通過山體的高度,江面的寬度、芭蕉葉的長寬度等信息,推斷出樹的尺寸和高度數據。

很快,李成在果殼網上發佈了一篇題為《尋找中國最高的樹》的文章,提出兩個觀點,第一是我國藏東南可能是世界上第四個世界級的高樹分佈區;第二是藏東南可能存在中國乃至世界最高的樹。

李成提及,墨脫地區的熱帶雨林是確實存在的。墨脫的森林有明顯的分層,有4至5個不同的高度結構,原始雨林中的頂層樹種高度超過40米。森林中的大型藤本植物與附生植物豐富,終年常綠或半常綠。

文章發出後,有人質疑他是譁眾取寵,有人稱自己也去過墨脫,但並沒有看到特別高的樹。李成解釋,墨脫常規路線上的確沒有引人注目的高樹,即便有,也容易被背景的大山大河干擾迷惑。

質疑聲讓李成更加篤定,要去驗證已窺見眉目的猜想。藏東南的原始森林,他決意一去再去。

2018年,沉澱多年的李成創立西子江生態保育中心,徹底告別IT行業,終於將曾經的愛好變為工作,全身心投入到他摯愛的領域。

「狠人」李成

李成曾無數次一個人進出森林。

如果獨自穿梭在藏東南的原始森林,除了攜帶可用於取火防失溫的打火機外,腳穿雨靴的李成還會向當地人借一把砍刀,用於開路和防身。墨脫的門巴族人流傳一句話,不帶刀不進山,進山務必帶刀。山路迂迴,信號時斷時續,通常,他靠山體和河流的走向辨別方向。

偶爾,李成也會帶上防熊噴霧,但更多時候,他選擇不帶,覺得累贅。

李成和黑熊打過好幾次照面,有兩次還碰到母熊帶著熊崽子。每一次同黑熊偶遇,李成都會站在原地不動,趕緊用相機記錄下來,對他來說,這樣的畫面很是珍貴。

在李成看來,對野生動物的恐懼是源於不瞭解,若熟悉它們的生活習性,知曉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激怒動物,恐懼便會消逝。

李成坦言,露宿森林時,來自猛獸等野生動物的危險概率其實並不高,通常他不將其納入「風險評估」的範圍。天氣和地質環境才是他首要考慮的因素。比如,露營地點不能選在懸崖峭壁,要優先選擇平坦、舒服的地帶;同時,要為潛在的突發山洪、塌方、泥石流、暴雨、大雪、失溫等情況,事先製定好應急處置方案。

最讓李成心驚的野外之行是他首次去墨脫的時候。

2021年,李成在墨脫無人區偶遇黑熊。受訪者供圖2021年,李成在墨脫無人區偶遇黑熊。受訪者供圖

一日,下起了暴雨,李成所在的隊伍遇見大塌方,前方整條路都因泥石流塌掉了,石頭從天而降,向下不斷滾動,空氣中瀰漫著石頭碰石頭的硝煙氣。

李成說,當時隊伍里的當地嚮導想要帶領大家冒險衝過那片泥石流區,在向前衝的過程中,一個大石頭砸下來,差一點就落在嚮導的頭上,幸好他的頭歪了一下,石頭砸中他的背簍,整個背簍被砸到底下的雅魯藏布江里。隊伍再不敢繼續向前,花了幾個小時,選擇繞道而行。

在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工作人員依嚴的眼中,李成是一個「狠人」,狠的點在於無所畏懼。

依嚴來自四川阿壩,比李成小一歲,長期在墨脫駐站。相見之初,依嚴便發現李成對墨脫非常熟悉。後來他瞭解到,原來在墨脫還未通公路時,李成便已在墨脫的森林中自在穿行。認識李成之前,對於高樹的保護和研究,依嚴個人沒有太多的認知,李成對此很「火熱」,願意談起他在藏東南看到的那些高樹。

依嚴覺得,李成的觀察力很強,善於捕捉到一些其他人忽略的細節。比如,很多土生土長的當地人都不曾留意到的公路附近的高樹,大山深處的高樹,李成總想探究個清清楚楚。

依嚴注意到,同許多野外動植物研究人員一樣,李成不怕螞蝗。隨身攜帶一包鹽,身上粘上的螞蝗一多,他就將鹽撒在濕毛巾上擦一擦,螞蝗便悉數掉落,但被咬得衣服染紅是家常便飯,他覺得這一危險因素可忽略不計。

讓依嚴感到意外的是,李成連蛇也不怕,還敢徒手抓蛇,看著蛇回頭咬他,依嚴問:「你就不怕被咬嗎?」李成笑笑,「沒事情,沒毒的。」後來,依嚴總結:在李成眼裡,沒毒的蛇都算不上蛇,「瞧不上。」

途中

於李成而言,在野外,對大自然的體察是全方位的。

感官一打開,森林里的諸多生命力難以割裂開來。探訪高樹的途中,勢必會與鳥類、獸類、昆蟲、藤本植物等擦身而過。有時,一頭紮進原始森林並不是為高樹而來,然而冥冥之中最終亦能和高樹產生交集。

正如10年前於墨脫格連村遠眺的那個蒙著霧氣的清晨,他原本是為回收紅外相機數據而來,沒想到通天高的不丹鬆自此逗留在他的心間。

這一不丹鬆高樹區他多次探訪過,不過,彼時限於設備及非全職的時間精力,區域內那棵最高樹的精確長度一直不明朗。

2022年,「辛達布」(中)航拍。受訪者供圖2022年,「辛達布」(中)航拍。受訪者供圖

時機於2022年4月醞釀成熟,受墨脫縣林業和草原局的委託,西子江生態保育中心與北京大學呂植與郭慶華課題組、北京數字綠土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組成了聯合調查隊,對墨脫境內的不丹鬆進行調查,歷經為期10天的實地考察,聯合調查隊在墨脫縣背崩鄉格連村發現了高達76.8米的不丹鬆,該發現刷新了當時中國大陸最高樹的紀錄。

這棵高樹身上生長著豐富的附身植物,包括節莖石仙桃、耳唇蘭、眼斑貝母蘭、匍莖卷瓣蘭、墨脫越橘、小尖葉越橘、中型樹蘿蔔等。調查隊和當地村民為其命名「辛達布」,在本地門巴族人的語意裡,指「神樹」。當地村民在「神樹」底下裝上了一個圍欄,以防前來拜訪它的人踩踏到樹根附近的土壤和植物。

當時,李成注意到林芝市波密縣境內的西藏柏木生長得也特別高,「西藏柏木有一個很大的優勢,就是壽命比較長,比不丹鬆還長,我就在想會不會存在比不丹鬆更高的西藏柏木。」

今年2月,帶著這個疑問,李成再度進入墨脫,並預留了一段時間給波密,在波密縣通麥附近發現了一片西藏柏木巨樹聚生區域,並通過無人機初步測量出一棵西藏柏木高達86米,這一數據若經核實,將刷新中國第一高樹的紀錄。

回來之後,李成跟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呂植教授分享了這一消息,並想邀請去年一起合作過的聯合調查隊再去探探。今年5月,在國家林草局自然保護地管理司、西藏自治區林草局以及林芝市林草局的指導和支持下,由北京大學郭慶華與呂植課題組、西子江生態保育中心、北京數字綠土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及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組成的生物多樣性聯合調查隊在通麥鎮碰頭,加上李成、依嚴一行6人,開啟了長達20天的野外工作。

發現「亞洲第一高樹」

聯合調查隊的目標很明確。

首先是測出李成此前用無人機初測過的那棵西藏柏木的精確高度。其次是密集測量附近西藏柏木分佈區潛在高樹區域,排除其他更高樹存在的可能性。

聯合調查首日,團隊對李成探訪過的西藏柏木區域進行了精確測量。「結果特別讓人驚訝,因為都特別高,旁邊甚至有一棵底部被遮蓋的高達97.1米高的樹。當時大家特別高興,因為這大幅提高了中國高樹的紀錄。」

此行發現的許多高樹都離318國道不遠,或者在視線範圍內,有種「大隱隱於市」的感覺。為了嚴謹起見,在找到那棵97.1米高的樹之後,團隊又在這片區域逐一進行排除。

李成回憶,5月20日,郭慶華老師的無人機機載激光雷達發揮了大作用,在巨樹群中找到了一棵102.3米高、胸徑293釐米的西藏柏木,大家都特別激動,因為這一數據將直接把中國最高樹從世界二十名開外拉到世界第二的排行。

亞洲第一高樹等身照,李成站在樹下作為參照。受訪者供圖亞洲第一高樹等身照,李成站在樹下作為參照。受訪者供圖

這棵西藏柏木隱於一堆高樹之中,從遠處看,並不出眾。但它高達102.3米,若按2.8米的層高計算,相當於一棟36層的高樓。

「當樹太大太高了以後,從樹根處仰望,是看不全、看不清這棵樹的,這棵樹的枝葉很密,光憑肉眼,也看不清上面藏了什麼,基本上只能看到樹高的三分之一。」用李成的話說,在現場和樹對望的分分秒秒足以讓人忘掉一切,彷彿一頭紮進「小人國」,神秘和敬畏撲面而來。

「彷彿什麼都不重要了。」在雅魯藏布大峽穀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尋到亞洲第一高樹,於李成而言,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他進一步證明了自己當年的猜想,亦證明了中國存在這種奇蹟。

後來的幾天,團隊對這棵樹進行精確測量,並用無人機拍攝等身照片、影片等,同時也繼續在附近逐一驗證。「最終確認這棵高102.3米的樹就是目前我們所能找到的這片區域最高的一棵。」

再三確認後,聯合調查隊將數據公之於眾,引起媒體關注。這一數據同時刷新了中國與亞洲的最高樹紀錄。

此次調查,除最高樹外,團隊還發現了大量85米以上高度的巨樹,其中包含了90米以上巨樹25棵,大幅提升了中國乃至亞洲的樹高紀錄,是目前我國乃至亞洲經過精準測量發現的巨樹高度和分佈密度最高的區域。

步履不停

在全世界範圍內,高樹數量都非常稀少。

李成解釋,高樹的存在需要有適宜的土壤及氣候條件,並遠離風、火、雷電、人類干擾等限制因素,它們通常生長在生物多樣性非常豐富的原始森林區域。高樹的存在能夠揭示其生長區域生態系統的原真性和完整性等特徵。

除此之外,高樹本身具有非常複雜的分枝系統與垂直結構,為一些特殊的動植物提供了必要的微生境或大量食物。

近兩年,眾多科研團隊將科技手段和方法創新運用在生物多樣性研究保護中,不斷在雅魯藏布大峽穀區域內發現巨樹,持續刷新我國的高樹紀錄,「這充分體現了雅魯藏布大峽穀地區森林生態系統的原真性與獨特性和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價值。」

李成總結,不丹鬆和西藏柏木有一個共同點,生長地海拔都在1700米到2400米,處於亞熱帶針闊混交林里。

研究高樹,意義非凡。可以研究決定它們生長極限的因素,以及它們所代表的生態系統。「在國際上這算是一個研究熱點,有人專門在研究巨樹為何能生長那麼高。還可以研究巨樹生長到極高高度後自身的水分維持機制,有哪些不同於其他樹木的特殊功能,比如說一些極高樹能有辦法直接從空氣水霧中吸收水分。此外,像這種極高樹,儲炭量也相當驚人,它們組成森林的蓄積量和碳儲量也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方向。」

雲霧繚繞的西藏柏木巨樹群落。受訪者供圖雲霧繚繞的西藏柏木巨樹群落。受訪者供圖

李成感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今年「亞洲第一高樹」的確認可以說是改變地理教科書的重大發現。一來是首次把藏東南作為一個生產高樹的區域展示給全世界,讓大家知道這個區域內具有大量80米以上的高樹,「我們的藏東南被證實為是全世界四大極高樹木產區之一,同時驗證了我曾提出的觀點:藏東南擁有中國乃至全世界最高的樹。」

二來是刷新了大家對西藏柏木這一珍稀樹種的認知,以前大家都不知道它屬於極高樹,因為在此之前沒有關於它的高度超過70米的記載。「該樹所在的雅魯藏布大峽穀區域生物多樣性十分豐富,巨樹也是森林生態系統的完整性和原真性的代表。這次發現吸引了更多的人對雅魯藏布大峽穀區域的關注,對促進這個區域的生態系統保護具有重要意義,希望也能推動將雅魯藏布大峽穀盡快列入國家公園建設之中。」

在李成看來,繼續尋找高樹,難度勢必會增加,愈往後,存在更高樹木的可能性就愈小。往後尋到的每一棵刷新紀錄的高樹都可算作一個奇蹟。作為世界級的生物多樣性熱點,藏東南保存了中國最好的原始森林,還有大量區域沒被考察勘測過。理論上,這些區域也存在超高樹木分佈的可能性。

李成說,未來,還會繼續深入雅魯藏布大峽穀保護區尋找更高的樹。森林是他的海,他想找到更隱秘的針。

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編輯 胡傑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