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藥材網購亂象調查：扁豆染色冒充酸棗仁，回收藥渣當藥材

二十元一公斤的染色扁豆冒充八百多元一公斤的酸棗仁；從藥廠回收的已無藥效的藥渣，通過烘乾或二次加工被包裝成正品藥材銷售……中藥材網購亂象叢生，消費者網購中藥材風險極高。

2023年底，針對不少消費者反映網購中藥材真假難辨的問題，新京報記者在全國最大的中藥材集散地，素有「中華藥都」之稱的安徽亳州調查發現，很多中藥材電商也都來此進貨，為了追求高額利潤，部分電商動起了歪心思：進低價貨、找次品，甚至不惜摻雜摻假，然後通過網絡電商平台銷售。

在某知名電商平台，有一家賣假酸棗仁的網店，銷售量已超三十萬件。還有電商用廉價的中藥材獨活冒充當歸，這樣的假當歸不僅不能治病，並且由於藥商在加工時使用了大量硫磺燻蒸，而導致假當歸的二氧化硫殘留量大大超出國家標準，危害消費者的身體健康。

「咱這懂藥的認識，不懂藥的根本看不出來。」一名中藥電商表示，普通人網購中藥材能不能買到真貨全憑運氣。

冒充：低價獨活變身高價當歸

在「藥都」亳州， 依託豐富的中藥材資源，當地中藥電商行業十分火爆。

2023年12月21日早上8點，亳州中藥材專業市場內已人頭攢動，來自全國各地的藥商聚集於此採購，其中就包括一些經營中藥材的電商老闆。

與其他藥商的不同之處在於，很多電商老闆在採購時，更青睞品質差的中藥材，很多甚至會點名購買劣質中藥材。

「他們網上賣中藥的，都是要便宜貨，咋便宜咋來。」一名藥商告訴記者，只要一說是電商採購，他們就會心領神會，推薦店裡價位最低的中藥材。

當歸是一味常見的中藥，它的主要功效是補血活血，調經止痛，潤腸通便，許多傳統的中藥方劑都離不了當歸，故有「十方九歸」之說。在亳州的藥材批發市場里，最便宜的當歸每公斤也要一百多元。

「一百多塊錢只能買到當歸尾，貨比較碎不好看，網上賣貨最重要的是外形好看。」如何才能買到價位低、品相又好的「當歸」？一位藥商向記者透露了其中的奧秘：「用獨活冒充當歸，獨活跟當歸長得一樣，上好的獨活才幾十塊錢一公斤。」

據《中國藥典》介紹，獨活也是一味中藥，具有祛風除濕、通痹止痛的功效。亳州本地一位專門銷售獨活的藥商告訴新京報記者，她家的獨活大多被電商老闆買回去冒充當歸，「好幾家電商從我這買獨活，最多的那家一個月能賣十噸貨，他在網上專推當歸這一個品種。」

經多方打聽，2023年12月23日，新京報記者在亳州市譙城區的神農穀園區，找到了一處主要銷售當歸的電商賣家。中午時分，商舖大門一直虛掩著，玻璃門上也貼上了壁紙，繞到商舖後門，才看到一名工人坐在門口張貼快遞單據，屋內另幾名工人正在打包中藥材。記者剛要靠近，一名年輕男子便十分警惕地把後門關上。

一名知情人士向記者透露，他家售賣的當歸就是用獨活冒充。通過快遞單上的信息，記者在某知名電商平台找到了這家名為「益安堂滋補特產」的網店，其發貨地址正是安徽亳州，購物網頁上顯示，其當歸 「已拚8.4萬件」。

2023年12月26日，記者從該網店下單購買了一份當歸，經過專家鑒別，證實記者收到正是一份由獨活冒充的假當歸。

不僅如此，專業機構出具的檢測結果顯示，該假當歸的二氧化硫殘留量也遠超國家標準。《中國藥典》中規定了中藥材二氧化硫殘留量不得過150mg/kg，而記者購買的這份假當歸，其二氧化硫殘留量達到429mg/kg，超標1.86倍。

前述獨活藥商透露說，由於獨活本身的顏色有些灰暗，為了使獨活在顏色上更接近當歸，他們在加工獨活的時候會使用硫磺燻蒸，「能讓顏色更鮮亮一些，更像當歸，這都是專門為電商加工的。」

用外形相近的藥材以假亂真，遠不止獨活冒充當歸一例。「有用桔梗冒充西洋參的，桑枝代替黃芪，還有用洋芋頭冒充黃精的。」一位藥商解釋說，之所以冒充，除了外形相似外，最重要的是兩種藥材存在巨大的差價。

製假：扁豆染色做成酸棗仁

對於一些找不到現成藥材代替的中藥材，一些藥商甚至會想辦法炮製出外形相似的假貨，達到以假亂真的目的。

酸棗仁是一味安神的中藥材，因其種植和加工過程相對複雜，近年來價格一直較高。但記者在亳州當地的中藥材市場里，發現有藥商出售一種由扁豆（又名兵豆）加工而成的假酸棗仁。

2023年12月23日，位於亳州中藥材專業市場二樓大廳的一家店舖內，攤主介紹說最便宜的酸棗仁售價也要每公斤八百多塊錢，當得知客戶經營網店，打算採購一些便宜貨之後，攤主便心領神會，「你想買的是那種替代品嗎？扁豆做的。」

這位攤主稱，扁豆的形狀與酸棗仁相似，不過顏色比較白，當地人一般稱之為白扁豆，為了使其更像酸棗仁，需要先將扁豆煮熟，然後再染色。

「二十塊錢一公斤，不過攤位上沒有，要去門店拿。」攤主表示，這樣的假酸棗仁不方便帶到攤位上，隨後她給了一個地址。

按照這個地址，新京報記者在附近的康美中藥城找到了攤主所說的門店，店裡的一名中年男子從角落里找出了一袋由扁豆加工而成的假酸棗仁，「這一袋也是別人預訂的，我先勻給你一部分。」

此後，新京報記者又走訪了其他售賣酸棗仁的藥商，多數都在售賣這樣的假酸棗仁，其中一位藥商直言不諱地說，這樣的假酸棗仁主要就是供應電商。

2023年12月29日，記者在某知名電商平台找到了在酸棗仁暢銷榜里排名第一的網店，其發貨地也是安徽亳州，購物頁面顯示酸棗仁銷售量已超過30萬件。記者隨後在該網店下單了一份500克的酸棗仁，收到貨後，經過業內人士甄別，這也是由扁豆染色加工成的假酸棗仁。

售賣假酸棗仁的網店並不止這一家。2023年12月31日，在亳州神農穀六區，記者發現有許多店舖都在打包快遞包裹，在其中一家店舖里，有工人在打包含有酸棗仁的湯包。

這家經營中藥材的電商負責打包分裝藥材的工人有十多名，在某知名電商平台上同時運營有七八家網店，另外還有一名專職運營人員負責處理訂單問題，「每天能有幾千單，不然老闆賺什麼錢，現在這邊場地不夠用，正準備搬到一個更大的地方去。」

通過快遞單上的信息，新京報記者在該電商平台找到了這家名叫「亳草本堂」的網店。為了驗證藥材真偽，記者在這家網店下單一份能夠安神的中藥湯包，收到貨之後，經兩名中藥材專家分別鑒別，均認定湯包內的酸棗仁是由扁豆加工成的假酸棗仁。

隨後經過多方查證，記者在某知名電商平台又找到了由其運營的另外三家網店，分別是「亳藥名坊」「漢唐藥食養生」「珍好藥材鋪」。根據購物頁面顯示，粗略估算僅這四家網店的銷售總量就接近四十萬件。

翻新：「失效」藥渣當藥材賣

在亳州調查時，新京報記者還發現另外一種現象：一些藥商從藥廠回收已經提取過藥效成分的藥渣，加工後再次作為藥材銷售。

「提煉過的藥渣就是廢品了，有人能從藥廠里弄出來。」當地一位藥商解釋說，藥廠在提取過藥效成分的過程中，藥材本身的外在形狀一般沒有被破壞，只是失去了藥效，「再炒一下或燜一下，經過二次再加工便能掩人耳目。」

這位藥商告訴記者，幾乎每種中藥材都有提取過藥效成分的假藥，這樣的假藥通常會摻到真藥里一塊賣，很難分辨出來，「麥冬這段時間漲價漲得厲害，提煉過藥效的麥冬渣就比較多，真麥冬得一百三四十元，網上只賣幾十塊錢，都是提煉過的。」

「這算是假藥了，因為沒有療效，就相當於柴火，是犯法的。」當地的一位藥商透露，提取過藥效成分的藥渣並不那麼容易買到，交易通常十分隱秘，「不是熟悉的人也不會賣的，怕出事情。」

2024年2月18日，經過多方打聽，記者在亳州康美中藥城找到了一位銷售中藥覆盆子的藥商，他表示可以幫忙購買提取過藥效成分的覆盆子。

幾天之後，這名藥商表示已聯繫好上遊供貨商，「也是從藥廠里弄出來的，得找關係，沒有關係弄不出來。」2月23日，記者按照約定趕到康美中藥城，直到當天中午，這名藥商才姍姍來遲，卸下一袋覆盆子後，就急忙駕車離開。

與正品覆盆子對比，提取過藥效成分的覆盆子，只是在顏色上有些許暗淡，正品更鮮亮一些，兩者外觀幾乎一樣。

在某知名電商平台上一家名為「一站式藥材粉」的網店，儘管宣稱銷售的是藥用精選野生覆盆子，不過其郵寄給買家的也是提取過藥效成分的覆盆子。

2023年12月30日，在亳州康美中藥城，記者找到了這家網店的一處辦公地，一名負責人表示，他們同時經營了十多個網店，售賣的中藥材有幾十種，「有專門的打包場地，工人都在那邊，不在這邊。」這名負責人稱，現在平均一天能接到幾百個網店訂單。

專家：食用假中藥會有副作用

北京一名消費者林女士向記者表示，之所以選擇從網上購買中藥材，一方面是因為網購方便，另一方面確實因為價格比藥房便宜，「我們並不知道賣的是假的。」

「儘量選擇線下正規藥房，不要到網上選擇那些非專業性的機構購買。」北京市中醫藥管理局藥劑質控中心主任郭桂明表示，服用假中藥的危害較大，建議消費者謹慎選擇購買渠道，「服用了不同品種的假藥，會有不同的副作用，有些是摻假使假，增加了很多非藥用的化學成分，食用了就會出現不同的不良反應。」

一名從業多年的傳統藥商表示，近年來中藥材行情起伏過大，行情走勢難以捉摸，有些人也虧得血本無歸，相較於傳統藥商，中藥電商的風險小，並且盈利非常穩定，「一個廠子兩百個人幹不過兩個年青人。」

「這個生意干時間長了，批發市場都得倒閉。」也有一些本地藥商對於電商賣家摻假售假十分反感，「假貨毀市場，亳州是藥都，現在名聲不好聽了，跟電商有很大關係。」

事實上，記者檢索發現，近十年來，亳州市相關部門對中藥材質量監管始終保持高壓態勢，每年均開展專項整治工作。據當地媒體報導，2023年亳州高新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共實施中藥材市場專項檢查和集中突擊檢查12次，檢查中藥材固定門店3025家次，固定攤點4857家次，處理舉報投訴972起，立案查處15起。

有當地藥商向記者透露，目前監管部門對於藥材批發市場的監管較為嚴格，很少有人敢在批發市場內公開售賣假冒偽劣中藥材，不過許多不法的交易會以更加隱秘的方式進行，假冒偽劣的中藥材也極少會帶進市場，一般會藏在家中或者運輸車上，以此躲避查處。這位藥商也向記者表示，目前當地監管部門對中藥材電商賣家的查處力度還比較小，與當地電商行業的發展速度不匹配。

新京報記者 韓福濤

編輯 甘浩

校對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