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燮元逝世一週年|唐雪康:記沈燮元先生的一次談論

按:2023年3月29日,著名版本目錄學家、南京圖書館沈燮元先生逝世,享年一百歲。當晚草成輓聯云:

梁溪學人,江寧鉅子,功業傳天祿,太息謝家真盡矣;

金玉器質,鬆柏精神,知交結忘年,忍看遺墨痛何如。

後又憶及2021年夏,赴寧拜謁沈老時曾作長談,重溫錄音,感念無已,遂將談論內容大致整理,略誌鴻泥。今逢沈老週年祭辰,謹以此文,聊寄思存。並期同道君子,追懷遠逝風度,不斷向上追求。

倏忽之間,沈燮元先生仙逝已有半年多了。沈先生身體向無大礙,去年秋天通電話,知道他還能每日到南京圖書館工作。因此我也總是天真地認為,沈先生不會這麼早離去,至少能看到耗費數十年心血輯校的黃丕烈《士禮居題跋》順利出版。

初見沈先生,是2016年暑期在南京圖書館,不到七年的時間里,總共只見過四次面,三次在南圖,一次在蘇州。平日有事,偶爾會通過書信和電話聯繫。與沈先生結識的眾多前輩學人及忘年知交相比,我與沈先生的往來並不算十分密切。2021年7月16日,我由上海去南京,午後到南圖拜訪沈先生,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同沈先生見面。當時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尚未播出,沈先生也還沒有走進大眾視野。距我上一次拜訪,時間已過了兩年多,沈先生那日十分高興,談興頗濃,就在歷史文獻部那張他一直使用的辦公桌前,與我談了足足兩個多小時,天南地北,大體卻不離讀書與學問。杜詩云:「洗然遇知己,談論淮湖奔」,我絕不敢稱是沈先生的知己,但沈先生這次的談論卻讓我感到有如淮湖之水奔湧而出,暢快淋漓。雖然是沒有任何準備的即興漫談,幸運的是,當時我也作了錄音。近來重溫,頗多感慨,現將談話主要內容略作整理,以存鴻爪,聊表對沈先生的懷念。

2018年5月6日作者與沈老在蘇州古舊書店,李軍先生攝2018年5月6日作者與沈老在蘇州古舊書店,李軍先生攝

寒暄過後,我先將複旦大學許全勝老師托我轉交的新書《沈曾植書信集》上呈,是其歷經二十年蒐集整理的沈曾植書信,共計880通,且大半是根據信劄原稿釋文標點。我同沈先生講,這是「沈曾植著作集」第一種,目前許老師在進行沈曾植詩詞的整理工作,未來中華書局會陸續出版。沈先生聽完一邊翻閱一邊稱讚,圍繞沈曾植的話題講道:

沈曾植的東西,錢仲聯之前不是搞過一個《海日樓劄叢》,他的文集廣東人民出版社近幾年出過。我以前買過一部詩集,錢仲聯校注的,錢仲聯是我的前輩同學,他學問很好的,之前我每年回家去看他一次,送點東西給他吃吃。

搞沈曾植詩有兩個難度,一個要懂佛經,不懂佛經不能瞎注,翻《佛學大辭典》是不解決問題的,要懂了才行的。一個要認字,沈曾植的章草不容易認。許全勝底子很好,根基比較好,像他這樣功底紮實的人不多,旁人不敢弄這個東西。

說到錢仲聯先生,我便說起之前看到一幅照片,錢先生站在當中,他出版的書籍摞成兩摞堆在兩旁,比他個子還高,以示「著作等身」。沈先生似也知道,聽完只是笑著說:「那個滑稽,用不著這樣的,沒得意思。」

許全勝整理《沈曾植書信集》許全勝整理《沈曾植書信集》

沈先生當時雖已年過98歲,精力依然旺盛充沛,對任何自己感興趣,與學問有關的書籍,仍抱有瞭解、佔有的樂趣。他先是問到許老師之前出版的《沈曾植年譜長編》是否還有賸餘,表示想討一部。進而又詢及去年為我題寫書籤的「居貞草堂藏漢晉石刻輯考」是否已經出版?出版後送他一部書云云。接著又開心地對我講:

最近我寫了個了不得的東西,《中華再造善本》的圖章全都印出來了,他們讓我寫「中華再造善本底本印章考釋」。很長的一個簽,開本很大,不然印章印出來人家看不清楚。兩本很貴的,這樣他們會送給我,我就省得買了,現在買書買不起了。

沈老題籤,此書2023年9月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沈老題籤,此書2023年9月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

問及備受矚目的黃丕烈題跋集的輯校工作,沈先生更是有說不完的話題:

現在稿子已經打好了,還在看校樣。這個弄的人太多了,從潘祖蔭開始,到王欣夫,有幾十個人參加這個工作。潘祖蔭搞的時候,有葉昌熾、汪鳴鑾等等幫他忙。後來繆荃孫搞的時候,章式之(鈺)和吳昌綬幫他忙。前前後後幾十個人。而且改得一塌糊塗,改的也不是一個人,莫名其妙改。

繆荃孫和王大隆弄的題跋是分開的,沒有並到一起,所以就有兩個頭,繆荃孫一個頭,經、史、子、集,王大隆一個頭,經、史、子、集,人家翻起來不方便。我現在要把兩個並在一起,把繆荃孫和王大隆沒有的做個記號,這樣人家看起來方便一點,我又發現了很多之前他們兩個人沒有看過的題跋。一共有八十多萬字,目前超過我的還沒有。

我現在條件好得不得了,我有幾百張書影,像北圖的書影,日本靜嘉堂給我的照片,還有就是影印出來的書影。以前人沒有辦法看,我現在幾分鐘就拿出來了,先期條件好,後期條件好。

現在還有個事情,講起來很笑話的,我不會計算機的,都是手抄,所以時間比較長,抄了幾十萬字了。

沈先生說完,順便指了指桌邊放著的上海古籍出版社之前出版的《黃丕烈藏書題跋集》,對我講:「這個不能看,一塌糊塗,兩個人搞的(點校者),一個稍微好一點,另一個更差,標點都點錯了,旁的不要談了,說明你沒有看懂這個東西。」

沈先生格外重視標點古書,認為這是很考驗功夫的學問,但在當下則易被輕視。沈先生每談到此,情緒即有些激動,還講了幾個例子:

我一直說搞古籍整理,特別是標點,是系統工程,包括一個人的名號等等,你不懂一樣東西就出毛病。要有基礎,要有興趣,現在很多學校中文系都沒有人了。現在年青人不肯下苦功,而且弄出來一塌糊塗,沒辦法。

張金吾《愛日精廬藏書誌》,原來中華書局出的,是讓馮惠民點的,錯得一塌糊塗。他用的不是嘉慶原刻本,用的是光緒的活字本,結果把底下的注全部刪掉了。底下的注都是版本啊,這個重要的,他不用原刻本,用活字本。標點也一塌糊塗。後來上海博物館的柳向春重新搞了,所以你看看標點不容易。

柳向春點《文祿堂訪書記》有些點錯了,我寫信給吳格講,再版要把它改正。柳向春蠻好的,按他的水平不應該錯的,他是粗心,所以還要細心一點。

解放以後兩個人一統天下,一個王力,一個呂叔湘,實際他們都是外國文化。呂叔湘標點一部書,後來給一個人指出來,他馬上打招呼,承認點錯了。他是外國的弄法。你看陳寅恪以前寫信給他妹妹(指陳寅恪《與妹書》),說我要買多少多少書。另外講到語言學,他說我們是藏緬語系,外國的東西,不是我們語系裡面的。後來《馬氏文通》就是日本語法,現在引進來的都是外國文化。

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兩種《愛日精廬藏書誌》整理本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兩種《愛日精廬藏書誌》整理本

聊到複旦從事文獻學研究的一些師長,沈先生提到了陳尚君老師(上一次見面,沈先生曾講最近在書店買了一部陳老師新著《唐詩求是》,覺得不錯):

解放以後有兩個東西比較重要(指辨偽):司空圖《詩品》是假的,明代人的,這個陳尚君翻過來了。南大的程章燦講張遷碑是假的,結果沒有翻過來。實際上清代有些人已經講是假的,但還是沒翻過來。這個牌子太老了,翻不過來了,名氣太大了(說完哈哈大笑)。

雖然沈先生畢生從事的版本目錄工作是一門小眾的學問,但其視野卻遠遠不止於此,對傳統的文史之學,都樂於瞭解並予以關注。沈先生這次便同我談起了南京大學的蒙元史研究:

南大歷史系老先生現在死得光光的,沒什麼人了。本來元史很有名的,有韓儒林。搞元史不容易,不但要懂蒙古文,還要懂外文,德文、法文。因為國際上面有好多蒙古史專家,你不懂語言不行,等於這個是世界性的。韓先生死了以後,還有最得意的一個門生陳得芝,現在在床上面了,身體不行了,不能搞什麼東西了,我們都是老朋友。韓先生幾個學生中間,他是最厲害的一個,出了好多書。所以接棒要接得上,接不上也沒有用。

陳得芝先生贈送沈老著作陳得芝先生贈送沈老著作

對於研究學問,沈先生講要持之以恒,有始有終,心思不要太活,否則難以做出成績。舉例講道:

有一個研究生,他畢業論文搞《潘祖蔭年譜》,畢業以後沒印出來(指出版),結果他跳了很多地方,我就跟他說,你把《潘祖蔭年譜》印出來算了。後來他跟我講又在搞園林史,我跟他說你園林史搞不起來的,就像洪業搞的《勺園圖錄考》,要有文史底子的。你不能看到什麼紅,你就跟著什麼弄,這樣不行。他就是心太活,跳得太多,我跟他講你趕快弄,不弄退休了。

因之前我曾致信向沈先生請教一部過錄唐文治批語的批校本的情況,這次又聊到了唐文治先生。沈先生由此談到了近代學人的轉型:

當時在無錫國專上課,唐先生那時眼睛瞎了,每星期從上海過來給我們上課,一個秘書陸景周陪他來,講《詩經》。唐先生不講國語,他講太倉話不太好懂。

近代有幾個人轉型轉得好,一個蔡元培,一個唐文治,還有一個就是張菊生(元濟)。張元濟是戊戌變法後被開除的,永不敘用。唐文治是農工商部侍郎,後來交通大學創始人。蔡元培北京大學校長。這三個人轉型轉得好,沒有像那些遺老,還用宣統十八年、宣統多少多少年。但是唐先生學問是講理學的,就是性命之學。解放以後,我們主要講他當交通大學校長的事情,講他的功勞,不太講他的學問,他這個學問距離現在太遠了。近代幾個理學家,像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我們現在還提他。唐先生講這個桑治明理學,距離太遠了。

學問上可以講的東西有很多,有好多東西現在不太被接受了。比如講古文的桐城派,現在哪個講?沒什麼人講了。講文學史、散文史的時候可以提一句,專門研究的話,沒人看這個東西了。姚鼐的《經史百家雜抄》、曾國藩的《古文辭類纂》,現在標點印出來,恐怕不大有人買了(指指剛剛送給他的《沈曾植書信集》笑謂,肯定不如這個好賣),所以書也有走運不走運。

唐文治先生唐文治先生

當時沈先生桌上放著一冊上海圖書館最新一期的《歷史文獻》,上面剛好有我整理的瞿宣穎《還湘日記》一篇,由此便同沈先生談起了我近年對瞿宣穎散佚日記的關注和整理。提及瞿氏,沈先生講道:

瞿宣穎這個人太可惜了!他在北京參加過汪偽的組織,後來到上海來。因為他學問好,他是聖約翰大學畢業的,可能英文也懂。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弄了好多東西,跟朱金誠合作搞了《李白集校注》。但他老是去茶館裡面,坐在老虎凳上喝茶,傳播小道消息,亂講話。後來聽人家講,他跟朱金誠翻了臉,可能有什麼利益衝突,朱金誠揭發他,把他抓進去了。最後禁不起折騰,這麼大年紀了,在監牢里死掉了。否則他蠻好的,在古籍出版社,靠整理書也可以吃飯的。他的水平太高了,而且他還是世家子弟,瞿鴻禨的兒子,美國留學的瞿同祖就是他家的後人。

我還同沈先生談起了18、19年間,在日本靜嘉堂文庫看書的事情,也同他說起了拜訪慶應義塾大學高橋智教授的情形。高橋教授上世紀八十年代曾來上海跟隨顧廷龍先生學習,當時沈先生正在上圖從事《善本書目》的編纂工作,因此有較為密切的交往。上世紀九十年代,高橋教授還將沈先生撰寫的《記島田翰所見之中國古籍》翻譯成日文,在日本《汲古》雜誌發表。談及此事,沈先生說道:

之前靜嘉堂文庫文庫長米山寅太郎出了本《中國印刷史》,叫我作篇序,傅增湘的孫子傅熹年也作了。我說我不給你作了,兩個人作序,哪個放在前面,哪個放在後面,也為難啊。最後我給他寫了個跋,後來高橋把它翻成日文,在汲古書院出版了。汲古書院出版的幾個桑治刻本,米山和高橋寫過幾個解題。我看靜嘉堂收藏的書就是高橋介紹的,他們把書影照片寄過來。

米山寅太郎著《中國印刷史》米山寅太郎著《中國印刷史》

就這樣,沈先生同我「跑野馬」式的漫談了兩個多小時,記憶不衰,且思路清晰,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位已年過九十八歲的老人所有的精力狀態。時間不覺已至四點,每天這個時間,沈先生兒媳的表親會到圖書館門口接他,然後同坐公交車回家。這時天降暴雨,沈先生似乎也意識到下午談得興起,影響了工作,一邊收拾桌面上的東西,一邊有些沮喪地對我說:「收攤子了,今天搞不起來啦。」臨別之時,沈先生對我講了兩句話,至今印象深刻,一句是「現在想找一個誌同道合的人太難了」。另一句則是後來經媒體宣傳,廣為人知的「長壽之道」:「過好每一天」。

相比當下諸多炙手可熱的學林人物,沈先生一無助手,二無經費,更無獨立研究室,就連當下居住的房子,也是江蘇省文化廳最近出錢,幫他租住的電梯公寓。此番一見面,沈先生便向我說起此事,頗為得意。沈先生逝世後第二天,我趕到南京弔唁,靈堂設在沈先生此前一直居住的老南圖宿舍——位於頤和路的陳群澤存書庫舊址。宿舍在二樓,只有一間房間,十幾個平方。一張老式單人床上靠牆一側堆滿了書籍,邊上狹窄的空間,自地面到窗檯也堆的全是圖書,真像是盧照鄰詩里講的「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前來弔唁的人,無不感到震驚和心慟。

沈老頤和路舊居所設靈堂沈老頤和路舊居所設靈堂

今年八月,南京嘉寧拍賣公司的古籍夏拍上拍了一組沈先生藏書和書法條幅,拍行的老闆也是沈先生多年的相識,圖錄做得頗有溫情,白色封面上印著沈先生所寫「讀書便佳」四字。我也拍下了一副沈先生三年前寫的對聯作為紀念:「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今時無古賢」。內容是成句,但每當我看到此聯,總覺得這像是沈先生對後學的期許,勉勵我們能沿著真正的學問道路不斷向前。

沈老九十七歲時所書聯句沈老九十七歲時所書聯句

2023年10月8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