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學學生遇害前：投毒嫌疑人與室友爭吵時，他曾勸架

來源：南方週末

周某某與一位室友發生激烈爭執，兩人互相大吼。張海光則在一旁不斷勸架，「不要動手」「好好說話」。他還告訴周某某，「如果願意注意（不要晚歸打擾他人休息）就注意，如果不願意別人也沒辦法，但也不要怪別人說你」。

文|南方週末記者 魏翠翠

南方週末實習生 張燁靜 許語芹

這是一起首先因為謠言而被關注到的「投毒案」。

2024年4月19日，網傳湘潭大學發生一起投毒案。其網傳內容大致為，該校琴湖學生公寓內有人經常丟失外賣，一學生便向外賣內放入「秋水仙堿」，導致偷外賣的學生中毒身亡，引發網民關切。

湘潭大學黨委宣傳部在當日回應稱，網傳偷外賣被投毒不屬實，其他情況仍在調查中。同日下午，受害人張海光的姐姐登錄他的微信闢謠稱：「我看到網絡上的一些謠言，令人痛心，製造偷外賣謠言的人也將會被追究法律責任。」

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20日淩晨發佈通報：

2024年4月12日15時41分，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接群眾電話報警稱：湘潭大學在讀研究生張某某（男，25歲）疑似被人投毒。接警後，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立即開展調查工作。

經查，4月7日，張某某因身體不適到醫院就醫。4月13日，張某某經多方搶救無效，因多器官衰竭死亡。公安機關偵查發現，與張某某在校同寢室的周某某（男，27歲）有重大作案嫌疑。目前，犯罪嫌疑人周某某已被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

湘潭大學法學院本科生劉彥住在琴湖公寓，距離案發地200米。他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警車在4月15日晚上來到學校，琴湖學生公寓10棟的第六層被封。開始有同學在班級群問發生了什麼，有人說是跳樓，也有人說是投毒。

在張海光遇害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2024年4月13日中午1點07分，長沙湘雅醫院重症監護室，搶救近50分鐘後，湘潭大學法學院研二學生、25歲的張海光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病情發展非常迅速。根據他姐姐張璐發的朋友圈，三天時間里，從「臍周持續性隱痛，陣發性加重呈絞痛，解黃色水樣便20餘次，非噴射性嘔吐胃內容物及黏液10餘次，伴有腹鳴、乏力、口乾、燒心、腹脹、咳嗽、盜汗、胸痛氣促」，發展到「雙眼球結膜充血、全身臟器衰竭、感染性休克、橫紋肌溶解、肝損害、急性腎功能不全、凝血功能異常、呼吸衰竭……」

此前的2024年4月7日，張海光便因身體不適前往距離湘潭大學六公里的湘潭市中心醫院。第二天下午，他在姐弟三人的微信小群發了影片，影片里他躺在病床上說，自己吃錯東西導致腸胃炎和肝損傷，醫生還下發了病重通知書，要住院一週。目前有同學在醫院照顧他，但張海光不好意思繼續麻煩別人一週，詢問姐姐是否能讓父母過來。

看到病重通知書的字樣，張璐很不安。在深圳工作的她立即給父親買了由江西贛州至湖南湘潭的車票。他們的父親在4月9日下午三點左右趕到醫院，張海光病情在當晚惡化，被轉入重症監護室。

4月10日上午，湘潭市中心醫院的醫生舉行會診，判斷出無法處置張海光目前的病情。於是，他們決定轉院，並在當天下午四點轉入中南大學湘雅醫院的重症ICU。1個小時後，張璐也趕到醫院，但張海光此時已經陷入昏迷。

「在昏迷的三天里，全身做了好幾次大換血」，張璐記得，情況非常凶險，血壓一直很低，有次差點沒有搶救回來。

4月13日，醫生帶來了那個壞消息。

令張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底是什麼奪走了弟弟的生命？

張璐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湘潭市中心醫院高度懷疑食物中毒，但缺乏檢測科室，抽了兩管血和一袋尿液交由第三方檢測機構，但並未檢測出常見的農藥、鼠藥或除草劑。

「如果能檢測出來，我們會好受一點，起碼知道是什麼導致前幾天還在健身的陽光大男孩變成如今的模樣。」看到報告時，張海光的家人憤懣不已，又去詢問湘雅醫院重症科醫生，但對方表示他們的責任重在搶救。

2024年4月12日，由於深感弟弟的生命已經無力回天，加之家人始終未能弄清奪走他生命的到底是什麼，張璐選擇了報警。

張海光住在琴湖學生公寓10棟，四人寢，他擔任寢室長。在嫌疑人周某某搬來前，宿舍住了包括張海光在內的三名法學院學生，其中一位是湘潭本地人。

27歲的周某某是湘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的研二學生，從工科專業跨考至馬克思主義理論專業。

張璐從張海光的同學處瞭解到，在與張海光成為室友前，周某某曾數次更換宿舍。

周某某在2023年6月25日搬進這間位於六樓的宿舍。當晚，張海光在微信上告訴高中同學兼好友許可然來了新室友，但第一次打交道就不太愉快。剛見面時，周某某問他是哪裡人，張海光回覆後，對方說「贛州好呀，彩禮比江西其他地方低吧」。

12天后，張海光繼續向她傾訴，周某某剛來就要立規矩，第一，開空調同時要開窗。第二，寢室要開著門，「是正常人很難理解的生活習慣」。

而得知張海光的本科院校是湘潭大學興湘學院後，周某某評價道，這民辦三本學費很貴吧，又提及自己本科年年得獎學金，還安慰張海光不要自卑。

2023年7月15日上午11點多，張海光告訴許可然「要瘋了」。緣由是周某某早上對他說，「你的鞋子不合腳、襪子便宜貨穿不久，沒必要買很貴的襪子，穿舊了直接換……」

張海光儘量保持禮貌地說，不聊了不聊了，謝謝你的教誨。可對方並不罷休。無奈之下，張海光跑去其他宿舍躲起來。在向許可然傾訴時，他總結道，絕對不能搭周某某的話，否則都會被駁回，外加主觀輸出和批評教育。

就在當天，家在湘潭本地的室友選擇搬出宿舍。

2024年4月2日，張海光在和許可然聊天時，給她發來署名日期為2024年3月30日的宿舍調整申請PDF文件，文中稱寢室爭吵不下20 餘次，還附上了宿舍爭吵時的錄音。

聊天記錄顯示，張海光還將相關文件和錄音發給了自己的輔導員，「以上是我們寢室討論後的態度，還是希望將其調出寢室，約定和協商已經有過太多次了」。另外，他還請自己的輔導員將申請轉給周某某的輔導員與相關領導。

PDF描述了宿舍日常的衝突。

周某某與張海光等二人的矛盾之一，仍是開窗問題。為保證製暖效果，冬季開空調時其他室友會關閉窗戶，但周某某強行開窗，導致電費劇增，爭吵數次後不了了之，使得「周某某隻要人在宿舍，開窗成為鐵律」。

而在一些特殊情況下，周某某也不願讓步。2024年1月22日，湘潭零下五度，還下暴雪，室友要求關窗，周某某拒絕，發生劇烈爭吵。2024年3月27日，琴湖路段施工，噪音大且塵土多，室友要求關小窗戶，周某某依舊不願意，爭執幾乎發展至肢體衝突，隔壁宿舍前來拉架……

實際上的矛盾比想像中激烈。

一條時長為1分04秒的錄音疑似記錄了周某某一次晚歸後的爭吵。周某某與一位室友發生激烈爭執，兩人互相大吼。周某某對其找輔導員換宿舍的提議很不滿，「誰認你的輔導員」「這學校的寢，關你什麼事」，其間，這位室友不斷警告周某某不要碰撞和用手指自己。

張海光則在一旁不斷勸架，「不要動手」「好好說話」。他還告訴周某某，「如果願意注意（不要晚歸打擾他人休息）就注意，如果不願意別人也沒辦法，但也不要怪別人說你」。

張海光出事後，許可然從好友的研究生同學處得知，周某某已在4月10日搬離宿舍。

在張璐發的照片中，張海光留著一頭短碎發，常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平直濃密的眉毛下有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看起來乖巧周正，左眼皮上一顆小黑痣是獨特的標識。

這個成長於贛南小縣城的男孩在家裡排行老二，還有一個弟弟，父母在縣城做生意。在家裡，張海光非常體貼父母，經常幫他們做事，比如做促銷方案，看店、送貨、接待客戶等。

許可然對張海光的印像是溫文儒雅，講話輕聲細語。「他在班上朋友很多，也會主動關心朋友」。直至張海光去世前，他和許可然經常網聊，每逢寒暑假，他們四個高中好友都會相約見面。許可然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說，「我覺得他一直很好，好到不知道該挑出哪一件特別的事情。」

張海光出事後，張璐收到了弟弟很多朋友發來的消息，甚至主動來加張璐的微信來問：「姐姐，我能為你做什麼？」「偷外賣」謠言流傳時，微博上有不下十位與張海光相識的研究生同學為他闢謠。張璐覺得，這麼多天最大的安慰就是，弟弟走之後依然被朋友們惦記著，而且還用他們的力量來幫助他。

關於宿舍矛盾，張海光也在家庭群提過幾句，但父母忙著做生意，張璐也忙於工作，而且她覺得室友間有些小矛盾屬於常事，也就沒有在意。

更重要的是，張璐相信向來人緣好的弟弟具備處理宿舍矛盾的能力。但她現在也會想，如果多問幾句，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張璐媽媽在4月20日無意間看到兒子在病床上換下的最後一套衣服，放聲大哭，張璐跟著一起痛哭。

許可然回憶說，在去年的南昌聚會上，張海光擔心考研失利的許可然繼續「二戰」經濟壓力大，就主動借錢給對方，還想為她報銷去南昌的車費。

2024年4月6日，許可然還與張海光在微信上互動，此後一直沒聯繫。直到19日，許可然忽然在朋友圈看到張璐用張海光微信發的內容，才得知好友已離世。在此之前，她以為張海光最近忙著準備論文。張海光的生日在2月中旬，她還承諾，等4月20日發了薪金，就給他補生日禮物，「原本已經想好了送他黃油小熊玩偶」。

「每次講起法律熱點問題都滔滔不絕、神采奕奕。」許可然記得，張海光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檢察官，他在2023年已經通過了司法考試，計劃未來在長沙生活的他正準備考公。

到底是什麼奪走了弟弟的生命與夢想，張璐目前還沒有從警方那裡得到答案。但她相信兇手將得到法律的嚴懲。

（應受訪者要求，劉彥、張海光、張璐、許可然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