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報記者八閩調研行 | 出山入海，林業碳票「探路」記

東南網4月24日報導（福建日報記者 方煒杭 馬丹鳳 羅昱倫 通訊員 董觀生）

核心提示

近日，聯合國人居署主編的《上海手冊》（2023年度報告）中、英文順利出版，三明碳彙交易作為六個中國案例之一入選。

《上海手冊》是「世界城市日」的重要成果。2023版《上海手冊》以「促進資源融合，共享城市未來」為主題，其中的《中國福建三明：碳彙交易制度提升森林生態價值》部分，介紹了三明市首創政府引導與社會參與並行、生態保護與經濟發展並舉、科學檢測與資源共享並重的「三明模式」。

「三明案例入選聯合國人居署《上海手冊》，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這一成就標誌著三明市林業碳彙項目得到了國際認可，具備了國際影響力。」《上海手冊》首席專家、華東師範大學城市發展研究院院長曾剛認為，三明案例的入選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國在生態文明建設和氣候變化應對方面的決心和成果。

林業碳票是三明牢記囑託，探索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機制的一場實踐。通過「賣空氣」，優良生態換來了真金白銀，「不砍樹也能致富」的願景一步步照進現實。

從將樂縣高塘鎮常口村村民領到全國首張林業碳票，到福建首筆社會化碳彙造林分紅到林農手中；從三明林業碳票第一次實現跨省交易，到入選《上海手冊》，向全世界展示三明在林業碳彙項目實踐、創新管理和生態文明建設方面成果……

這是一場不斷創新、不斷進取，在時代浪潮和地域特色之間尋求結合點，在生態保護和經濟發展之間尋求平衡點，在肯定與質疑之間尋求立足點的「探路」之旅。一路曲折，一路向前。

搶抓機遇，從閩江到黃浦江

墈厚村，又一個因林業碳票而改變的村莊。

綿綿細雨中，記者沿著蜿蜒的山路來到被濃霧籠罩著的墈厚村。這個距離集鎮最遠的小山村，位於將樂縣白蓮鎮一座海拔600多米的高山上。

「以前大家最怕碰到下雨天。這條路變得泥濘不堪、坑坑窪窪，高低落差達半米，砍下來的毛竹運不出去，只能爛在山上。」大步走在去年剛剛完成水泥硬化的竹山公路上，經營著60畝竹山的湯有遠笑容滿面。

這條竹山公路，一頭連接的是村莊，一頭連接的是300畝稻田和近4000畝毛竹山。墈厚村全村共有5個村民小組，這條竹山公路關繫著3個村民小組的生計。

此前的泥土路，讓村民們「吃了不少苦頭」。湯有遠深有感觸地說：「即便是不下雨，同樣運毛竹，別的村一噸毛竹運費80元，我們村要100元。一根毛竹的平均售價不到10元，工錢和運費就佔去7元。沒錢賺，有的人幹脆不管了，附近的田地拋荒了近一半。」

改變這條泥土路，成了大家共同的心願。可資金從哪裡來？去年村里的林業碳票銷售成功，解決了硬化道路的啟動資金之急。

墈厚村是第二批「中央紅軍村」，曾是銅鐵嶺戰鬥指揮部所在地。山高路遠是它的劣勢，這裏曾是省級貧困村；山高林密是它的優勢，全村林地面積達1．7萬畝。2017年，墈厚村與將樂縣的金森上華林業有限公司合作，開展村企合作造林經營，其中1973畝被開發為碳彙林，領到了林業碳票。

2023年8月15日的全國生態日福建活動上，墈厚村以每噸15元的價格，向上海彙洲建設集團出售8013噸碳彙，為村集體帶來12．5萬元的收入。

這得益於滬明合作的機遇。2021年，國務院印發《關於新時代支持革命老區振興發展的意見》，指出要「支持革命老區開展促進生態保護修復的產權激勵機制試點」。

碳票變鈔票，墈厚村的村民們驚呼「空氣真的可以賣錢」。這筆錢怎麼花？分紅還是修路？村里召開村民代表大會討論，修路的方案得到全體村民支持。

施工過程中，許多村民自發幫忙，出錢出力出材料。道路拓寬、截彎取直需要砍掉一些毛竹林，涉及的10多個農戶都沒有二話。

「這條新路為村民的生產生活帶來了全新改變。」墈厚村村委會副主任湯水旺介紹，隨著路況的改善，雇工砍伐毛竹的費用與運輸費用都降低不少。如今，砍一棵毛竹的成本已經從7元下降到4元，而且隨砍隨運，再也不用「看天吃飯」。

好空氣換來的「致富路」，讓村民認識到青山蘊含的巨大經濟價值，也堅定了墈厚村堅持走綠色發展道路的決心。湯水旺告訴記者：「以往墈厚村每年僅有不到5萬元的村集體收入，通過與金森上華林業有限公司進行合作，將3800餘畝林地用於開發林業碳票，並依託林地流轉、光伏發電等項目，如今村集體年收入可達到15萬元。」

墈厚村賣出的這一筆碳彙，更深遠的意義在於，這是三明市林業碳票首次實現跨省銷售。

「三明林業碳票根據三明市自己製定的方法學開發，之前只在三明市區域內流通。」三明市林業局造林科葉幫輝告訴記者，借助滬明對口合作機遇，三明林業碳票有了走出三明、走進上海的機會。

當日與墈厚村一起和上海彙洲建設集團有限公司簽約的，還有將樂縣安仁鄉洞前村。這次簽約中，上海彙洲建設集團購買共計2萬噸三明林業碳票。

此後，三明林業碳票又邁出了走進上海、走進長三角地區的第二步、第三步……

2023年11月5日，在上海開幕的第六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上，主辦方購買將樂常口村1萬噸林業碳票，用於抵銷博覽會產生的碳排放。

2023年12月19日，三明市生態環境局開具了一份特殊的林業碳票核銷證明。這張證明顯示，江蘇博際噴霧系統股份有限公司核銷三明林業碳票60噸，用於抵銷當年1月至11月公司在產品生產、運輸過程中產生的溫室氣體排放。

截至目前，三明林業碳彙交易金額已實現近3000萬元，林業碳彙產品交易量和交易金額均為全省第一。

改革創新，從「三明林業碳票」到「林業碳票」

林業碳票從地方實踐到成為《上海手冊》「中國案例」，並非一蹴而就。林業碳票「翻山越嶺」的背後，是一次次的轉變觀念，是一次次的改革破題。

第一關，誕生。

暮春時節，將樂縣高塘鎮常口村山雨濛濛，潑綠滴翠。三明林業碳票的故事要從這裏講起。

1997年4月，「青山綠水是無價之寶」的科學論斷和重要指示，讓往日熟悉的森林在常口村村民眼中開始有了別樣的風景。

青山是寶，無價有市。將森林的固碳減排能力通過碳交易市場變現，把綠水青山變成金山銀山的「轉換器」是林業碳彙。在森林植被、枯枝落葉和土壤等中儲存的碳叫作碳儲量，當年碳儲量的增加量可用於開發碳彙項目，並進入碳交易市場流通。

三明全市森林面積2718萬畝，森林覆蓋率77．12％。有如此豐富的森林資源，又有林業碳彙這個轉化機制，「不砍樹，也能富」是不是要從願景變為現實了？

「難啊！」福建金森林業股份有限公司總工程師廖雲華用「5％」和「10％」兩個數據描述三明開發林業碳彙項目的困難。

在國內，林業碳彙的價值實現主要依靠「關鍵5％」。我國強製碳市場於2021年7月啟動。被納入其中的企業，碳排放若超出政府分配的配額上限，需從節能減排能力強的企業購買賸餘配額，或通過其他補充機制實現碳配額清繳，否則將面臨處罰。根據《碳排放權交易管理辦法（試行）》，重點排放單位每年可以使用國家核證自願減排量（CCER）抵銷碳排放配額的清繳，抵銷比例不得超過應清繳碳排放配額的5％。這5％的排放配額的需求撐起了林業碳彙市場。

三明2718萬畝森林，能夠按照CCER標準開發林業碳彙項目的不足10％。「這是優等生的困擾。」廖雲華告訴記者，國家備案的林業碳彙CCER項目方法學要求無林地造林或人工中、幼齡林經營。但我省宜林荒山早就一片綠，現有的大量生態公益林、天然林、重點區位商品林又不能開發林業碳彙CCER項目。

難道就讓這連綿青山錯過風口，讓林農守著金山銀山過窮日子？

2021年5月18日，在常口村印有「青山綠水是無價之寶」幾個大字的石碑前，這個難題有了答案。

當日，常口村黨支部書記張林順領到了全國首張林業碳票。這張編號為「0000001」的碳票，涉及常口村3197畝生態公益林，監測期碳減排量12723噸。其中的2723噸碳減排量，當天以4．0845萬元的價格被福建通海鎳業科技有限公司買走。

為了實現普惠林農，三明市林業碳票在林業碳彙CCER項目的方法學基礎上做了大膽創新。

一方面，在開發主體上減少了對林種、林齡的限制，只要是本行政區域內權屬清晰的林地、林木，都可以申請開發林業碳票，獲得將森林的固碳減排價值作為資產、進行交易的「身份證」。

另一方面，在計量方法上，不同於強調「額外淨增」的林業碳彙CCER項目，三明林業碳票以林木生長量增量為測算基礎，依據《三明林業碳票（SMCER）碳減排量計量方法》換算成淨增碳儲量（包括自然生長和人工干預）。

「從開發主體和計量範圍上來說，‘碳票’是林業碳彙CCER項目的有益補充。」葉幫輝說。

又一關，出山。

1月18日，中國國際科技促進會正式發佈由福建金森林業股份有限公司牽頭編製的《林業碳票碳減排量計量辦法》和《林業碳票管理導則》兩項團體標準（以下簡稱「兩項團標」）。

「是‘林業碳票’，不是‘三明林業碳票’。」廖雲華強調這兩項團標的名稱中沒有「三明」這個前綴，「這意味著，這套標準不只適用於三明，還獲得其他地方相關機構的認可，讓碳票走出三明、走向全國有了更大的助力。」

這兩項團標起源於三明林業碳票在向外推廣過程中的「碰壁」和對未來何去何從的「憂患」。

2022年5月，上海市與三明市建立對口合作關係。趁著這股東風，三明的小吃、農特產、好風光、紅色文化等都進入了上海。林業碳票也在不斷嘗試敲開上海自願碳市場的大門。

「我們帶著碳票跑了很多部門、很多企業，受到很多質疑。」廖雲華告訴記者，碳票在上海推廣「碰壁」，兩地標準不通是重要原因之一。

碰壁的，還有葉幫輝。2023年6月界面新聞報導，滬明兩地將在林業碳彙方法學開發、項目及場景創建、減排量消納渠道等領域探索合作模式，支持已開發的存量「三明林業碳票」納入上海碳普惠體系。「這很難。」葉幫輝說，「三明林業碳票在方法學上很難和上海接軌。」

儘管困難，仍要努力為林業碳票蹚出一條走向更廣闊舞台的路。

通過市場途徑，尋找同盟。製定團體標準是方法之一。團體標準由社會組織和產業技術聯盟自主製定發佈，供市場自願選用，政府不對其設行政許可。以兩項團標之一的《林業碳票碳減排量計量辦法》為例，23家聯合製定單位中有三明市外單位19家，其中福建省外單位15家。「起碼這些單位是認可這份標準的，後續還可以吸引更多企業、機構的認可。」廖雲華說。

通過政府引導，促進合作。最近，滬明兩地正在就《2024年上海市與三明市對口合作重點工作計劃》展開溝通，「進一步探索三明林業碳票和上海碳市場的合作機制，助力三明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是其中一項重要內容。近日，來自中國林業科學院、福建省林業科學院的專家也在三明市相關單位的邀請下來到三明、來到將樂，走進福建金森林業股份有限公司考察調研，共同探討如何助力三明林業碳票進一步突破地域限制……

挖掘潛力，從強製碳市場到自願碳市場

在三明林業碳票一路闖關過坎，站上更廣闊舞台的同時，林業碳票的市場也在不斷擴大。

2023年8月15日上午，由寧化縣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的陳某某涉嫌失火罪一案在寧化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被告人陳某某自願認罪認罰，最終被判處緩刑並自願購買林業碳票231．7噸，用於彌補其行為造成的森林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損失。

早在2021年，將樂縣就有類似案例。當年，將樂縣人民法院審結一起森林火災失火案，過火面積96畝，被告人主動賠償17萬元，並認購林業碳彙133噸，對受損的生態環境進行替代性修復，獲從輕判處有期徒刑9個月，緩刑1年。

這是三明市將林業碳票引入生態環境損害修復補償機制，豐富碳票應用場景，開拓碳票市場的創新實踐。

強製碳市場之外，還有一個充滿潛力的自願碳市場。

「碳票不能被納入強製碳市場的重點排放企業買去抵銷配額，但可用於非控排企業履行社會責任、打造企業品牌。」葉幫輝認為，「雙碳」目標的實現需要全社會共同努力，隨著企業與個人的認識和意願的提升，自願碳市場將會越來越活躍。

近年來，除了「生態司法＋林業碳票」，三明市還推動碳票應用於多種場景，從而調動自願碳市場的活躍度。

實現大型活動碳中和。即在舉辦會議、賽事、演出等大中型活動時，通過購買林業碳票，消除碳足跡，實現碳中和。2021年中國金雞百花獎電影節、第44屆世遺大會主辦方先後購買三明林業碳票，實現「零碳會議」。2023年11月，上海第六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主辦方購買三明林業碳票1萬噸，抵銷博覽會產生的碳排放。

三明還鼓勵在三明舉辦的賽事演出等大中型活動，優先購買林業碳票以抵銷其碳排放量。2022年5月，《三明市大型活動和公務會議碳中和實施方案（試行）》印發，鼓勵機關、企事業單位、社會團體以及大中型活動組織方、旅遊景區等，優先購買林業碳票或通過營造碳彙林的方式實現碳中和。

助力文旅零碳遊。2023年8月29日，福建金森林業股份有限公司和將樂縣玉華文旅康養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發佈「零碳鏞行」平台並正式上線，通過「零碳鏞行」微信小程序，遊客可以計算本次出行的碳排放，並通過購買林業碳票完成個人碳排放的抵銷，促進文旅碳中和，進一步實現生態旅遊總體目標。

支持企業收儲碳票。三明市政府引導企業單位採取保底收購、溢價分成的辦法收儲林業碳票。比如，福建金森碳彙科技公司和沙縣「兩山」生態資源運營管理公司共收儲林業碳票2萬噸，金額20萬元。

去年，福建金森林業股份有限公司聯合上海旦策企業管理中心（有限合夥）及中林（安徽）林木收儲有限公司共同投資成立「金森碳彙（上海）科技服務有限公司」，依託上海市場、人才、資金和政策信息優勢，對接上海環境能源交易戰略合作，佈局長三角碳市場，全面打造碳產業基地。

據瞭解，截至2023年底，三明市已累計開發林業碳票項目49個，涉及森林面積33．94萬畝、碳減排量112．2萬噸；累計交易量10．8萬噸，交易金額150．9萬元；累計製發林業碳票106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