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天下第一難」的事,上海這麼做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老舊小區拆除重建逐漸在全上海推開

站在上海市靜安區聞喜路,須炳榮眼前是彭一小區正在粉刷裝飾內外牆的17幢高層住宅,今年下半年就要竣工驗收。這位81歲的彭浦新村街道舊住房改造辦公室(以下簡稱「舊改辦」)主任說,等到這個小區建成,彭浦新村就沒有破舊的、廚衛合用的房子了,「我的任務就要完成了」。

彭浦新村初建於1958年,是上海市最早建設的工人新村之一,後來成為彭一、彭三、彭五、彭七4個住宅小區。從2008年起,彭浦新村陸續啟動了拆除重建,彭一小區是最後一個。

拆除重建後的上海彭一小區將於2024年下半年竣工驗收。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拆除重建後的上海彭一小區將於2024年下半年竣工驗收。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

這幾年,全國多個城市都出現了老舊小區原拆原建的探索。在上海,這項工作也在進行,除了彭一小區,還有蕃瓜弄、保屯路211弄、田林路65弄、鳳南一村、東鄲小區、內江大板房等,主要針對的是老舊不成套公有住房的成套改造。

老舊不成套公有住房,也就是廚衛合用的房子。2022年,上海市委辦公廳印發《關於加快推進舊區改造、舊住房成套改造和「城中村」改造工作的實施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明確在2032年底前全面完成不成套職工住宅改造。拆除重建就是實施改造的方式之一。

須炳榮把老舊住房成套改造工作稱為「天下第一難」,拆除重建又是其中格外困難的一種。這是一件考驗政府能力的事,是一件需要很多人努力才能做成的事,也是一件窺探人性幽深的事。

老去的工人新村

20年前,須炳榮受到彭浦新村街道領導的邀請,離開閘北區綠化和市容局基建科的崗位,成為街道舊改辦的負責人。

 2020年10月9日,須炳榮(中間白衣者)在上海彭一小區舊改房成套改造項目生效儀式上。圖/受訪者提供 2020年10月9日,須炳榮(中間白衣者)在上海彭一小區舊改房成套改造項目生效儀式上。圖/受訪者提供

當時這裏以髒亂聞名,目之所及是密度極高的破舊住宅樓。但須炳榮發現,幾位曾在彭浦新村居委會工作的老居民卻對他這個外來人說起了彭浦新村的光輝史。

彭浦新村91號,那是彭浦新村外賓接待室,曾接待過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40多個國家共630批外賓。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彭浦新村是世界瞭解中國和中國工人生活的一個窗口。這也是工人新村輝煌的縮影。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上海作為中國近代工業的誕生地和現代工業的聚集地,急需工業支持,而擴大生產首先要滿足工人的住房需求。1951年,全市乃至全國第一個工人新村曹楊新村在工廠集中的滬西地區拔地而起。到1958年底,上海市共建成各類住宅新村201個,面積達到468萬平方米,有超過70萬的職工家庭分配到了新住房。

彼時,住進工人新村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只有勞模、先進工作者才能分到房子。這裏做飯有煤氣,其他地方還要燒爐子;上廁所有抽水馬桶,其他地方還需要倒馬桶。

幾十年過去,工人新村就像邁入暮年的老人,渾身都出現毛病。

走進老舊小區,你首先會聞到一種標識性的味道——食物的餿味、垃圾的臭味、炒菜的油煙味、房屋進水後的霉味、廁所沒衝乾淨的異味全都混雜在一起。

然後是聲音。這些房子有不少是小梁薄板房屋,它用料省、成本低、建造速度快,但地基淺、穩定性較差,房屋隔音也極差。1985年,新婚的梁玉霞住進丈夫位於內江大板房的家裡,很快她發現,由於樓板很薄,半夜樓上鄰居用痰盂小便,樓下聽得清清楚楚,「說得難聽點,放個屁都聽得到」。

衛生狀況也堪憂。每年夏天,梁玉霞都要買幾盒殺蟑螂、鼻涕蟲的藥,也買了數不清的粘鼠板。有一次她在廚房包餛飩,包了6個之後回屋裡拿東西,回來一看餛飩只剩了5個,「我想我是不是記錯了,後來吃完飯才看到,有一個餛飩被老鼠叼到了桌子底下」。

如果你在汛期走進這裏,還會碰上內澇。須炳榮說,彭浦新村地勢低窪,老化的管道一直沒有改造,隨著道路不斷抬高,一下大雨,水就從道路往小區里排,能沒過一樓住戶的膝蓋。

設施的老化也為老舊小區帶來了許多安全隱患。楊浦區的鳳南一村建於20世紀50年代,控江路街道辦事處副主任楊軍說,鳳南一村的住宅是磚木混合結構,用的是木頭地板,時間長了,居民一用力就可能把地板踩穿。大家也不往牆上掛東西,只要拿釘子稍微用力在牆上敲一敲,「牆就酥了」。2013年,一道雷打穿鳳南一村一幢樓的房頂,火勢很快蔓延起來,好在沒有人員傷亡。

最困擾大家的問題,是廚衛合用。須炳榮說,上海50年代至70年代建造的工人新村,絕大多數都是幾戶人家共用廚房和衛生間,少則兩戶人家合用,多則八戶人家合用。

左圖:上海內江大板房建成於1966年,三戶人家共用廚衛,經過多年使用,居住條件十分惡劣。攝影/本刊記者張馨予  右圖:上海內江大板房成套改造項目於2024年3月底實現二次徵詢100%簽約,居民於4月底集中搬遷。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左圖:上海內江大板房建成於1966年,三戶人家共用廚衛,經過多年使用,居住條件十分惡劣。攝影/本刊記者張馨予  右圖:上海內江大板房成套改造項目於2024年3月底實現二次徵詢100%簽約,居民於4月底集中搬遷。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

2022年,上海新冠疫情最為嚴重的時候,廚衛合用的隱患暴露出來。新增病例主要集中在居住條件和衛生環境相對較差的老舊小區,尤其因為廚衛合用,居民交叉感染風險較大。鳳南一村、蕃瓜弄等老舊小區有上千戶居民,他們都曾在一段時間內有過大量新冠肺炎病例。

老舊小區已經到了不改不行的時候了。

從長高長胖到拆除重建

須炳榮最早來到彭浦新村街道的任務,並不是拆除重建,而是讓這些廚衛合用的住宅樓「長高長胖」。

靜安區房管局成套辦負責人陳雙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最初,上海探索舊住房成套改造工作,是將廚衛合用改為廚衛獨用。2005年,彭浦新村街道的彭五小區成為上海市首個舊住房改造試點小區,啟動舊住房成套改造工作。

須炳榮回憶,彭五小區的改造方式就是把樓梯外移,然後將樓梯外移以後空出的位置改成衛生間,讓樓房「長胖」,實現衛生間獨用。這項改造從2005年3月持續到2006年9月。

2007年11月,彭浦新村街道又在彭七小區啟動「加層擴建」的改造,也就是在住宅頂樓再建一層新房,讓樓房「長高」,把北側的居民安置到加層,北側空出來的房間改為獨用的廚房和衛生間,實現廚衛獨用。這項改造在2009年4月竣工。

但到了彭三小區二期的改造,須炳榮和他所在的團隊發現,之前「長高長胖」的改造模式不夠徹底,不能完全解決住宅的問題。彭浦新村街道黨工委副書記胡誌雄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彭浦新村的一些老舊住宅的管線老化、設施老化問題過於嚴重,「沒辦法修,修的代價和重建差不多,所以就一直沒修,但越不修問題越多,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陳雙也指出,有一部分房屋可能原本就不適合「長高長胖」的貼擴建,而且住宅的主體結構不動,只是加了廚衛,「這個改造本身也是有一點遺憾的」。

於是,在彭三小區二期改造期間,拆除重建的方案首次被提了出來。

上海彭浦新村街道彭三小區已經完成拆除重建,居民住進了新房。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上海彭浦新村街道彭三小區已經完成拆除重建,居民住進了新房。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

彭浦新村之所以會成為上海最早探索拆除重建的小區,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彭五小區和彭七小區的改造得到了上海市的肯定。2007年8月,時任上海市委領導曾來到彭五小區瞭解舊住房成套改造工作情況。2008年1月和6月,時任上海市委領導先後兩次到彭浦新村街道視察舊住房成套改造工作。幾位彭浦新村街道的幹部說,在這幾次調研和視察後,舊住房成套改造工作的速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2008年2月,彭三小區二期啟動拆除重建。這是一個相對小範圍的改造,僅涉及6幢住宅,144戶居民。但以彭浦新村街道為起點,十幾年之後,老舊小區拆除重建逐漸在全上海推開。

楊浦區房管局副局長吳傳婷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這兩年,市區兩級政府都在思考,非成套舊住房的改造是否還有更適合的道路,「樓房‘長高長胖’可能和現在老百姓對於居住的需求並不是很對等,他們希望能夠享受現代規範的住宅,所以市里下了這個決心」。

這也是為什麼《意見》會在2022年發佈,上海多個老舊小區因此啟動了拆除重建。

很多居民都希望自己所在的小區能盡快拆除重建。上海市房管局「兩舊一村」專班相關負責人嚴菁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在什麼小區先實施改造,是由上海各區根據實際情況決定的。

以楊浦區為例,吳傳婷說,區房管局會對全區的住宅狀況進行研判,先對規整的成片地塊上的小區進行改造,「就好像要做一件漂亮的衣服,一塊大片的衣料肯定要比邊角料做著容易一些」,為之後的項目騰挪空間,也可以更好地規劃公共配套設施。此外,具有安全隱患的老舊小區也會優先啟動拆除重建。

探索可行性

最近,上海許多推進老舊小區拆除重建的街道收到了「小藍書」和「小紅書」,它們由彭浦新村街道編寫,專門供其他街道學習如何開展拆除重建工作。

「小藍書」里列出了拆除重建的工作流程,包括一輪徵詢、方案設計及論證、二輪徵詢、居民簽約、居民搬遷、居民選房、居民回搬。「小藍書」里還有舊住房成套改造100問,涵蓋了各個工作流程的問題,這是彭浦新村街道把拆除重建的路徑從頭到尾走完之後總結的經驗。

在彭浦新村街道黨工委書記任偉看來,目前上海老舊小區拆除重建的模式已經逐漸成熟。但在十幾年前,彭浦新村街道做的是極為困難的、從零到一的工作。

須炳榮說,拆除重建每個環節的內容都是試出來的,「當時沒有政策,我們是摸著石頭過河,該怎麼做自己去想,行得通我們就做」。

彭三小區四期曾有始終不願意簽約的「釘子戶」,須炳榮上門和她溝通了幾個小時,對方態度始終強硬:「為什麼要改造?改造依據在哪裡?你把政府的文件拿過來再和我談。」 胡誌雄也說,那時候,如果居民不願意簽約、不願意搬遷,拆除重建項目很難推動下去。

上海彭浦新村街道彭三小區,已經完成拆除重建的新房。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上海彭浦新村街道彭三小區,已經完成拆除重建的新房。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

轉機發生在時任上海市高院副院長鄒碧華來調研的時候。經過雙方的反復研討商議,鄒碧華最終提出建議,居民簽約可參考徵收,即達到95%的居民簽約率,協議可生效。由於彭浦新村的公房產權屬於國家,居民都是承租人,拒不配合的公房承租人,可由公房產權單位以「妨礙公共利益」的方式,向所在地法院提起民事訴訟。有了法律支撐,彭浦新村街道的工作人員都鬆了一口氣。

問題是,彭浦新村還有少量產權房。一些居民購買了與自家合用廚衛的房子,使房屋從不成套變為成套,就可以依據上海的房改政策,將公房轉為私房。而私人財產是受《物權法》保護的。

這個問題在彭一小區拆除重建時最為凸顯。彭一小區共有40幢樓房,居民2110戶,其中產權房362戶。如果需要每一戶居民都同意才能推動拆除重建,這項工作的難度無疑會極大提升。

任偉告訴《中國新聞週刊》,2019年,他曾與上海高院相關負責人專門開會討論,尋找法律依據。另外,彭浦新村街道也經常與區房管局等部門開會討論,形成會議紀要,然後以會議紀要作為推動工作的依據。終於,靜安區確定下來,彭一小區的拆除重建,住戶簽約率達到99%以上,項目就能正式生效。

「當時,區里各個部門對這件事都不太看好。我跑去找區委書記和區長,說‘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能再猶豫’。」任偉認為,靜安區願意在缺乏政策依據的背景下推動這項工作,需要區里有相當的魄力。2020年10月1日,彭一小區拆除重建項目啟動簽約,10月7日租賃房居民和產權房居民簽約率均超過99%,項目得以生效。

2021年9月1日,就在彭一小區啟動搬遷當天,《上海市城市更新條例》(以下簡稱《條例》)正式施行,其中有多個條文指導了拆除重建相關工作。比如,《條例》第三十二條規定,在拆除重建項目簽約比例達到95%、項目生效後,對於公房承租人拒不搬遷的,會採取「調解+決定+申請執行」的方式。

陳雙說,《條例》里很多內容都是建立在此前彭浦新村街道摸索出的經驗基礎上。

算長遠的經濟賬

錢從哪裡來,這是老舊小區啟動原拆原建必須要回答的一個難題。在上海,這筆費用由政府出,居民不用掏一分錢。

任偉記得,曾有上海市領導問他,拆除重建為什麼不讓居民出錢?任偉回覆說,如果不是由政府全部出資,要讓居民同意改造會遇到很大的問題,拆除重建可能也無法推動下去。

彭浦新村街道的舊住房改造曾有過讓居民出資的先例。須炳榮說,2005年啟動彭五小區改擴建項目時,「區里認為,改造後把廚房和衛生間裝修一下,是不是能夠讓小區的522戶居民每戶拿出3000元」。

須炳榮回憶,彭五小區的522戶居民很快分成了幾個派別。有些居民認為舊住房改造後有了獨立的廚衛,還有裝修,願意出這筆錢;還有些居民家庭條件困難,確實拿不出錢。

無奈之下,彭浦新村街道只得聯繫公積金部門,讓家庭困難的居民通過公積金支付3000元的改造費用。實際上,彭五小區改擴建項目的整體費用超過1400萬,居民出資僅佔很小一部分。

正是這一次嘗試,讓彭浦新村街道意識到,如果需要居民出資,自上而下的舊住房改造工作很難進行。畢竟,仍然居住在這些小區的居民,大多沒有經濟實力出資改造住宅。

任偉說,改革開放後,條件改善的居民已逐漸搬離工人新村,留下的大多數都是經濟較為困難的人群。比如彭一小區的2110戶中,殘疾人348戶、低保群體103戶、重殘無業19戶、失獨家庭12戶、80歲以上老人585戶,「要讓他們拿錢出來,太難了」。

對於上海而言,老舊小區拆除重建已經成為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以此為前提,上海選擇由政府出資。嚴菁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項目都是由市區兩級財政出資,各區的出資比例不同,「有些是四六開,有些是五五開」,市級層面有專門的舊住房更新改造市級補助資金。

不過,即便富庶如上海,要負擔全市範圍內的老舊小區拆除重建資金,仍然不是那麼容易。鳳南一村作為《條例》生效後全市最大規模的拆除重建項目,總投資約38億元。蕃瓜弄是上海體量最大的「小梁薄板」拆除重建項目之一,總投資近13.6億元。因此,上海也在算一筆經濟賬。

在拆除重建的老舊小區里建設增量房屋,是上海儘量收回成本的一種嘗試。例如鳳南一村拆除重建後將多出兩百多套增量房屋,這些增量房屋不會作為商品房出售,而是將成為其他拆除重建項目的置換房源儲備,為後續項目的統籌實施打基礎。另外,再賸餘的增量房屋就將作為保障性住房。原本政府就有建設保障性住房的計劃,用拆除重建的增量房屋作為保障性住房,可以節省一部分資金。

除了增量房屋,彭一小區等老舊小區拆除重建後會產生一部分用於商業的非住宅房屋,這些沿街商業的產權都屬於直管公房單位,可以出租獲得收益。

以彭一小區為例,胡誌雄介紹,未來小區會新增5115平方米的商業面積,「把沿街最好的位置給了商業」。此外,拆除重建項目新增的停車位也會為政府回籠一部分資金,例如彭一小區將提供地下機動車停車位2032個、非機動車停車位2790個。

更為特殊的是,相較其他城市的老舊小區原拆原建,上海會為拆除重建後的小區新建配套設施,例如彭一小區將新增社區生活服務中心、社區文化活動中心、社區體育中心以及擁有172個床位的社區養老院等配套設施,鳳南一村則將新增社區食堂、圖書館、健身中心、養育託管點、衛生服務站等總面積達6400平方米的社區嵌入式服務設施。

吳傳婷說,在控規允許、居民能夠全部回搬的條件下,政府會考慮15分鐘社區生活圈的規劃。居住密度極高的工人新村周邊配套設施是個老問題,拆除重建後有了更大的地塊,就能因地製宜,把配套設施補上。吳傳婷認為,這看似是一次性投入,但是會產生長遠的社會效益,解決一些社會問題,「要算一筆長遠的經濟賬」。

由於老舊小區拆除重建後會產生增量房屋、沿街商業,並配備公共配套設施,容積率也會變化,比如鳳南一村的容積率將從2.5提升至3.4。對於容積率的突破,嚴菁表示市里提供了很大的支持,「因為是民生保障項目,和商品房開發不一樣」。上海各個拆除重建項目的容積率調整併沒有一個固定的限制,而是根據不同小區的情況一事一議。

值得注意的是,拆除重建項目也會產生小部分直接的收益。陳雙說,按照上海1995年的房改政策,直管公房只要是廚衛獨用的成套住房,就可以購買變成售後公房。陳雙說,這個政策很多年都沒有變,居民用1295元/平方米的低價就可以買下房屋的產權,也就是說,很多居民用兩三萬元就能把房屋產權買下來,且等同於商品房,上市交易的價格一樣,這對於居民是一個利好,對於政府也能帶來一部分收益。

「總的來說,拆除重建項目還是以解決民生問題為主,要說有多少直接的資金收益,其實是不太可能的。」一位在上海房屋管理系統工作的人士說。

如何保障公平?

從2008年推動拆除重建項目以來,須炳榮已經至少和幾千戶居民溝通交流過,他發現居民的訴求十分一致——都想得到更多。

每個居民都聽過靠拆遷一夜暴富的故事,每個居民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訴求,等到拆除重建的項目落到自己身上,大家都想多爭取一些。

有的居民想要分到幾套房子。須炳榮記得,彭三小區五期簽約之前,一戶已經不住在小區的居民始終不願意簽約,她要求拆除重建後拿到3套房子,讓30多歲還未成家的兒子也有房子住。胡誌雄說,還有很多居民總會把家庭矛盾轉嫁到拆除重建項目里,希望通過這次改造幫自己分家,「以前是父母的房子,兄弟兩家住在一起,以前就一直這麼住著,現在要改造了,就希望能分兩套房子」。

有的居民想要更大的面積。彭浦新村的住房和大多數工人新村一樣,廚衛合用,房屋就是一間臥室,拆除重建後,住房將配備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但是沒有客廳。胡誌雄說,很多居民都希望拆除重建後的住房多個廳,這就涉及面積的增加。

東鄲小區拆除重建項目街道專班小組負責人邵學華說,想要獲得更多的利益,這是絕大部分人的想法,從感情上,他能理解這些居民的訴求,「我常和同事說,哪天我碰到這種事,我可能也這麼想」。

只不過,拆除重建作為一項民生工程,原本就已經全由政府出資,不可能再滿足居民無限膨脹的訴求。項目負責人們總是反復向居民強調拆除重建的「非解困」原則——拆除重建只是解決居民的廚衛合用問題和居住環境問題,不是解決住房困難問題。

緊鄰上海五角場商圈的東鄲小區於2023年啟動拆除重建。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緊鄰上海五角場商圈的東鄲小區於2023年啟動拆除重建。攝影/本刊記者 張馨予

正因如此,項目方案的設計顯得更為重要。如果方案無法得到居民的認同,自上而下的拆除重建項目在籌備階段就可能破產。

戶型和麵積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事實上,拆除重建後,幾乎所有居民的房屋面積都會產生變化。工人新村的住宅往往有非常複雜的房型,規模越大的小區房型越複雜,例如彭一新村原始房型多達282種,鳳南一村原始房型多達128種。由於房型太多,顧及設計成本和建設需要,改造後不可能全部保留原始房型,只能對複雜的房型進行歸併,然後再設計。

鳳南一村根據建築面積,對128種房型通過檔次進行歸併分類,歸併後共有20種房型,不同檔次的房型面積不一樣。控江路街道舊改辦工作人員黃一奇說,改造後,新房的居住面積不小於舊房的面積,「面積可能會有一兩平方的增量」,同時會新增廚房、衛生間和陽台。

由於鳳南一村的新房房型是從128種歸併到20種,每戶居民的房屋面積增量可能有多有少,這是一個潛在的矛盾點。王楠楠是鳳南一村的居民,她的老房比樓下鄰居少了0.2平方米的面積,但是在房型歸併後,她的新房會比樓下鄰居低兩個檔次,建築面積少7平方米。

楊軍說,對於這種情況,他們只能向居民解釋,面積或多或少的變化並不是針對某個居民個人,而是會在一個可控範圍內,「沒辦法做到每個人每勺飯都一樣多的米」。

王楠楠也說服自己,新房的面積已經比舊房大了2平方米左右,而且配備了電梯。她的母親即將80歲了,腿腳不方便,未來一定會需要電梯出入,「從這幾方面來說,新房肯定是改善了生活條件」。

值得注意的是,在房屋面積的變化上,有些小區不是只注重「一碗水端平」。東鄲小區共有670戶居民、7種房型,但是因為佔地面積小、居住密度大,最小的房型只有9平方米,最大的房型在23平方米左右。東鄲居民區黨支部書記張爭科說,在設計方案時,他們認為9平方米的房型「需要托底」,所以改造後的使用面積達到12.5平方米,增量面積有3.5平方米,而23平方米的房型改造後,增量面積在1平方米左右。

內江大板房是一個更為特殊的項目。延吉新村街道黨工委書記、人大工委主任徐萬驊說,由於在上海2035年城市規劃中,控江路擴寬,住宅便壓在了道路紅線上,拆除重建後,內江大板房的住宅必須往後退,這意味著佔地面積必須減少,改造受到限制。原有的240戶居民,只有160戶居民能夠回搬,還有80戶居民只能抽戶異地安置。

這80戶抽戶居民成為內江大板房項目的關鍵。如果他們不認同項目方案、不願意搬遷,拆除重建只能失敗。

徐萬驊說,經過街道與楊浦區房管局的多輪討論,他們決定要給80戶居民提供更多選擇,他們既可以選擇異地房屋置換,也可以選擇貨幣安置。選擇異地房屋置換的居民,可以從楊浦區房管局在區內盤活的170套置換房源中選擇一套,主要是曆年來其他小區成套改造後賸餘的房源。其中89套是「不貼差價」房源,剩下的是改善型房源,居民可出資補差價購買。如果有人沒有選到心儀的房子,則可以選擇貨幣安置,根據評估公司評估的房屋價值,獲得貨幣補償,「等於多了一層保障」。

最終,所有居民在16天之內就全部簽約同意了。

一個兼顧到多方利益的項目方案,需要很多時間打磨。東鄲小區的項目方案修改了近10次;彭一小區的項目方案來來回回修改過20多次,修改重點主要聚焦在房型和麵積上;鳳南一村的項目方案第一稿在2021年底公佈,因疫情擱置後,方案又在第一稿的基礎上經過20多次的修改。內江大板房項目方案的調整中,僅抽戶方案的修改就有20多次,整個方案從論證到確定曆時將近一年。

重建房屋,重建生活

須炳榮是彭浦新村幾乎無人不曉的人物。

每到徵求居民意見的階段,須炳榮和彭浦新村街道的工作人員必須瞭解每戶房屋信息、家庭成員、社會關係、鄰里關係,甚至性格脾氣,以便展開後續工作。對於有上千戶居民的老舊小區,這件事極其耗費時間。彭五小區改造時,須炳榮每天在各個居民樓里跑上跑下把腿跑壞了,爬樓梯必須要拄拐。

很多居民已經不住在這裏,電話號碼也換了,千方百計才能找到人,「要動用各種手段,鄰里的、居委會的、工作單位的,實在不行還要通過他的戶口找其他家人的電話,再找到他」。為了找人,須炳榮去過養老院、公安局,也曾坐著派出所的警車去監獄找已被關押的居民。

在舊改辦工作以來,黃一奇和同事也完成了一些在她看來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鳳南一村有一位十多年來獨自住在鬆江養老院的漸凍症老人,居委會和街道的工作人員每個星期要去拜訪他兩三次,但他總是不同意簽約。一次閑聊中,工作人員發現,老人在鳳南一村其實有很多老鄰居,他對於鳳南一村的印象仍是童年時住在這裏的回憶。於是工作人員拍攝了一個從小區門口一路走到老人家裡的影片,還拍攝了他的老鄰居。老人看到影片後淚流滿面,「你看這個人,別看他現在身體好,當年是我背著他上下學,現在我躺在這裏,他身體這麼好」。最後老人讓工作人員握著自己肌無力的手,在協議上籤了字。

回憶並不總是溫情的。在老房生活幾十年,許多居民已經習慣了鄰里之間的緊張關係,常常是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

梁玉霞家和另外兩戶人家合用廚衛,中午一點就要開始排隊洗澡。她已經不記得和自己合用廚衛的鄰居換了多少家,各種職業都有,環衛工人、收廢品的、賣菜的,常常住幾個月就搬走,「很多人因為是租的房子,廚房和衛生間用完從來不弄乾淨」。

每戶人家在廚房裡都有一盞自家的燈,進了廚房,哪怕別家已經開了燈,也要打開自家的燈,「不然別人說,我家的燈,你憑什麼用」。

小區拆除重建後,須炳榮發現,大家的生活有了距離,也有了久違的和平。

韓秀華認為自己是幸運的。1965年,作為上海市造紙機械廠的先進工人,韓秀華和丈夫一起住進彭三小區。儘管房間只有17.8平方米,他們仍然感覺很歡喜。幾十年後,他們和房屋一起變老了,漸漸地不再出門。

2019年底,韓秀華住進了重建後的新房,住進來的第二天就是丈夫95歲的生日,他們請了許多親戚朋友到家裡吃飯。新房有了獨立的廚衛,還能坐電梯上下樓,「以前想都不敢想」。住進來後,丈夫總是開心地趴在窗檯上往外看。

韓秀華說,很慶幸,丈夫去世前曾在新房住過9個月零4天。現在,韓秀華一個人住在這裏,每天也總去窗檯邊坐著,等待92歲生日的來臨。

(文中王楠楠為化名)

發於2024.5.27總第1141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雜誌標題:上海:「天下第一難」的老房重建

記者:張馨予(zhangxinyu@china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