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走了,這個遺願牽動億萬人心

  來源:環球人物

  「星不怕黑暗,雲不怕天陰。」

  作者:劉愛成  劉暢

  編輯:付玉梅

  6日清晨,台灣佛光山宣佈,開山宗長星雲大師5日下午在位於高雄的佛光山傳燈樓開山寮圓寂。

  星雲大師畢生致力於弘揚人間佛教,積極推動兩岸佛教交流交往。

  2012年7月,《環球人物》記者曾在台灣佛光山專訪星雲大師。

  星雲大師氣色很好,慈眉善目。記者曾獲悉,星雲大師因患糖尿病,眼睛已經看不清了,可握手時,他依然注視著我們,眼神那麼親近、真誠。

·星雲大師在佛光山接受《環球人物》記者採訪。·星雲大師在佛光山接受《環球人物》記者採訪。

  「師父,您的眼睛真的看不見嗎?為什麼和您說話,總是看到您在直視著我們?」

  「我能看到你們的心。」

  「夜晚,我愛天空點點明星,

  白天,我愛天空飄飄白雲;

  無論什麼夜晚,天空都會出現了星;

  無論什麼白天,天空總會飄浮著雲。

  星不怕黑暗,雲不怕天陰;

  點點的星,擴大了人生。

  片片的雲,象徵著自由。

  ……」

  1951年,星雲大師在台灣新竹青草湖畔創作了這首名為《星雲》的詩。他的生活正如詩中所寫,無論黑暗或是天陰,他都在自由地擴大人生的可能。

  一句承諾,信守一生

  1927年,星雲大師出生在江蘇揚州一個名叫江都的小鎮,原名李國深。母親告訴他,他出生時半邊臉是紅色的,半邊臉是白色的。母親幾乎不敢撫養他。

  過了一段時日,他才逐漸恢復到和正常嬰兒一樣。他家裡貧窮,母親多病,父親是一位樸實的農民,介乎農商之間。父母生養了4個兒女,他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個弟弟。

  星雲大師三四歲時,跟著外祖母念《般若心經》,還和姐姐比賽吃素。他沒有進過正式的學堂,但背下了家鄉寺廟牆上貼的《三世因果經》。

  「我一生別無長處,所幸對文字有種莫名的興趣與親切,童年時家中長輩忙於生活,無暇對我施以言教,許多觀念是自己在文字中領略和獲取的。」

  當時物質匱乏,不便寫日記,他就將一日所思、所記記在心裡,「睡前我會將一日所得在心裡溫習一遍,如此也養成了思考和反省的習慣」。

  星雲大師最感激的是父母的生養,不但給了他一個健康的身體,最重要的是給了影響他一生的性格。他說:「我從小就不是一個喜歡苦惱的孩子。」母親雖然不識字,但對於因果、忠義的道理瞭然於心。

  他至今記得和母親的對話:「母親,您的衣服破了。」母親回答:「不是破,是布不夠。」

  無論環境多麼惡劣,母親的心態總是很樂觀。1994年4月,星雲大師第三次赴大陸探親,他來到南京母親的住處,依偎在她的床前,聽從母親的教誨。

·1994年,星雲大師在南京看望母親。·1994年,星雲大師在南京看望母親。

  「我告訴母親,我在台灣有萬千聽眾,但來到南京,我是您的聽眾。母親眼中掠過一絲笑意,她說:‘講經的人不一定能得道,聽經的人反而個個都能得道。’好一句智慧之言。」

  自出娘胎,饑餓就常常伴隨著星雲大師,但正是饑餓,讓他從小懂得承擔和關愛。

  他對童年兩件事記憶深刻:一是為了幫父母減輕負擔,他早晨去撿狗屎,下午去拾牛糞,回來做成肥料賣錢;二是他喜愛小動物,常常蹲下來給需要「過河」的螞蟻搭橋,也會因為鴿子走失而擔心得夜不能寐。

  1937年,星雲大師的父親外出謀生,此後兩年杳無音信,憂心忡忡的母親帶他去南京打聽父親的下落。

  路上,他偶遇南京棲霞寺的知客師,知客師隨口問道:「你是否願意做和尚?」

  他憑直覺答了句「願意」。「不到半個小時,棲霞寺住持誌開上人派人來找我。‘聽說你要出家,就拜我做師父好嗎?’我信口說出‘好’。一句承諾,我就信守了一生。」

  黑名單上的學生

  1939年春天,12歲的星雲大師在南京棲霞寺剃度。出家時,師父替他取名「今覺」,意為今天覺悟。

  後來,他偶然在《王雲五大辭典》中看到了「星雲圖」,上面的解釋是:「宇宙未形成之前,無數雲霧狀的星體結合,又大、又古老、又無際。」

  他非常欣賞這種寬廣、浩大又無邊的境界,也自許在黑暗中給人光明,於是他把法號改為「星雲」。

  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後,美軍開始轟炸南京的日寇,轟炸時劇烈的震動,把睡在上鋪的星雲大師整個人震落到地板上。

  「我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跪在佛堂里,向佛陀及觀世音菩薩祈求獲得聰明智慧。這種祈願增加了自己的力量,增長了自己的信心。所以出家70多年來,一個甲子還多的歲月,祈願一直是我每天必有的修行。」

  當時,棲霞寺裡以粥代飯,經常一個月吃不到一塊豆腐一碟素菜,星雲大師仍然與饑餓為伴,「但是想到時代的艱辛、師父的難為,心中的感念使我忘卻了饑餓之苦,就這樣我養成能忍的習慣」。

  經歷了艱難的「成長時期」,星雲大師步入了「閱讀時期」。

  最初,他在棲霞寺的佛學院學習,全班約有50個學生,他是最年幼的。「那時候我愛看小說,成了黑名單上的學生,老師認為,不用功閱讀經論、只沉迷於小說的學生,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東西方的小說、文學作品、歷史傳記,我讀得津津有味。」

  在棲霞寺度過了7年歲月後,星雲大師去常州天寧寺做了行單(苦工),不久又轉到鎮江焦山佛學院。

  後來,時局動盪,內戰開始,已經不容他有所作為。「因此,在得到家師允許後,我簡單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帶領70餘名青年同道,以參加僧侶救護隊的名義,就這樣渡海來到了台灣。」

  和警察捉迷藏

  1949年初到台灣的情形,星雲大師用「人地生疏」「走投無路」8個字來形容。「那時,台灣當局嚴格查管不明人員的流動,我也遭到警察逮捕,被關在桃園的一座倉居里。」

  說來也巧,正是他與生俱來的文學天賦幫助他渡過了難關。

  他先後前往桃園縣中壢市的圓光寺和新竹市青草湖的靈隱寺,靠給大和尚看守山林,生活才算安穩下來。閑暇時就伏在山中的草地上,寫下了一本《無聲息的歌唱》。

  之後,星雲大師輾轉來到宜蘭,趴在破舊的縫紉機上寫下了《玉琳國師》《釋迦牟尼佛傳》。

  「為了讓更多的人學習佛法,我把微薄的稿費都用來購買佛教書籍,送給來寺裡的青年;我經常忍受饑餓,徒步行走一兩個鍾頭,到各處講經說法,用省下來的車費添置布教所需的用具。」

  1953年春天,星雲大師開始了一個關鍵時期。他在宜蘭唸佛會成立青年團體,開辦文藝社、歌詠隊、補習班、讀書會,吸引許多青年來學佛。

·1953年,星雲大師在台灣宜蘭。 ·1953年,星雲大師在台灣宜蘭。

  這段「弘法時期」也並非一帆風順。一次,台北師範學院(今台灣師範大學)邀請星雲大師去講座,「海報已張貼出去,我也從宜蘭到了台北,但被告知,學校下令取消了」。此後很多年,台灣當局不準佛教人士到學校講演。

  「最棘手的是與警察捉迷藏。」一次,星雲大師在桃園縣龍潭鄉一個村莊布教,台下有數千名聽眾,突然傳來警察的聲音「下來,下來!」

  警察要求他「立刻解散,停止講演」。「我說,不行呀,是我邀請大家來聽講的,你要我停止講演,那你自己宣佈,你去叫大家解散。警察當然不敢,只有低頭垂首,不再講話。我趁此機會又上台繼續講。」 

  他說,另一件煩惱事就是各種應酬。「每次開會,如果我不出席,人家會說我不跟他們合作。此外,經常有人請客,一人請客,相繼就有多人回請,常常一連十天半月沒有回寺吃飯。尤其那時來自海外的賓客很多,如果不應召而至,他們又說‘你不幫忙’。」

  星雲大師覺得如此下去,終非久遠之計,他開始考慮「定居」高雄。

  一以貫之的心願

  在高雄,星雲大師選擇了佛光山。「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窮的地方、苦的地方、不值錢的地方,沒有人要,沒有人跟我爭,我終於可以來發揮了。」

  1967年5月16日,佛光山開山建設。此時星雲大師正好40歲。

·星雲大師(中)在佛光山勘察地形。 ·星雲大師(中)在佛光山勘察地形。

  「我知道自己應該要進入為佛教創造歷史的階段了,於是為佛光山訂立四大宗旨: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我製定佛光人的工作信條,‘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我把青少年時期醞釀在心中的理想慢慢落實,‘人間化、現代化、生活化’的人間佛教就這樣確立了。」

  從40歲到50歲,正是佛光山的初創時期,星雲大師在自己衣食無著的情況下,籌辦大專佛學夏令營;在開山建寺萬般辛苦的情況下,設立普門高中、西來大學、南華大學和佛光大學,「以教育培養人才」。

  1977年,佛光山成立「大藏經編修委員會」,重新編印了《佛光大藏經》,還邀請幾名大陸學者將藏經翻譯成白話文,出版了《中國佛教經典寶藏》。

  星雲大師就這樣在主管的位置上忙碌了整整18年。

  1986年,當佛光山稍具規模時,他宣佈退位。「那年我59歲,正在身強體壯的時候,外界一時不明所以。其實我在佛門裡,自懂事以來,就決心不擔任住持,也不做行政事務僧,我自認為應該以弘法為職,所以對文化教育樂此不疲。」

  當佛光山日漸興旺,走上了「國際化」道路時,星雲大師又想到了「回歸」。「現在世界佛教需要本土化,推動本土化的佛教,成為我人生的另一個關鍵時刻,也是我晚年最大的願望。」

  而中國佛教的「本土」,毫無疑問在大陸。

  「我一以貫之的心願就是兩岸和平。我還是覺得兩岸關係發展的速度太慢了,我感到時不我待。時間很快啊!我想對中國做出更大的貢獻。」星雲大師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回首自己走過的路,星雲大師感慨地說,真像是夜晚的星星,光芒雖然弱小,但總是努力地在閃耀;又像天上的白雲,儘管飄浮不定,但是在無限時空中,一顆顆星星,一片片白雲,所結合起來的「星雲」,卻能夠超越時空,亙古長存。

  記者問星雲大師,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

  星雲大師用了四句話作答——「光榮歸於佛陀,所有的光榮不是我的,是佛祖的;成就歸於大眾,所有的成就也不是我的,是大家的;利益歸於常住,假如有人要給什麼利益,不是給我的,是給常住機構寺廟的;功德歸於信徒,我自己很平凡,也很快樂。」

  星雲大師留給世人的智慧,一如「星雲」般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