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法的溫度|當法官愛上管理人,有多少愛不能胡來?

2023年10月15日,美國得克薩斯南區破產法院法官大衛·瓊斯(David Jones)宣佈辭職。

瓊斯本科畢業於杜克大學,隨後在南方衛理公會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先後獲得杜克大學法律碩士和休斯敦大學法律博士學位,瓊斯曾長期在德州一家頂級律所做破產執業律師。

2011年,美國聯邦第五巡迴上訴法院任命瓊斯為得克薩斯南區破產法院法官。四年後,瓊斯成為首席法官。瓊斯大力改革該法院大案要案審理流程,創設複雜重整案件審理小組,受到業界廣泛歡迎。十多年後,隨著破產大案要案在休斯敦的彙集,瓊斯被認為是美國最忙的破產法官,休斯敦也成為與特拉華的威明頓、紐約的曼哈頓並列的美國前三名破產大案要案集散地。

這跟十多年前安然公司破產時的情境相比,絕對有天壤之別。當年安然公司破產時,儘管安然總部與得克薩斯南區破產法院就在一街之隔,但安然公司依然義無反顧地遠赴紐約申請破產。

十多年來,瓊斯逐漸成為美國破產司法界的頂流法官。他近年主持審理過的大型重整案件,包括切薩皮克能源(Chesapeake Energy)、傑西潘尼百貨商店(JC Penney)重整、奢侈品牌尼曼·馬庫斯(Nieman Marcus)重整、床墊品牌舒達·席夢思(Serta Simmons)以及飛機部件供應商Incora等等。受益於美國高度精良的破產調解體系,隨著瓊斯在破產司法界的崛起,他也成為全美各地最受歡迎的破產調解人。

有一則統計數據,可以說明瓊斯在破產司法界的泰鬥級地位。按照《金融時報》旗下財經信息平台Debtwire的統計, 2020年以來瓊斯審理的債務總額高於10億美元的破產案件,高達17%;他的前輩和同事馬爾維·伊斯格(Marvin Isgur),比例接近14%。如果以全美1億元以上債務的破產案件為統計指標,2016年以來瓊斯占11%,伊斯格占8%。不管怎麼統計,兩人所在得克薩斯南區破產法院,數據遙遙領先於後面的特拉華破產法院和紐約南區破產法院。

正是基於這些貢獻,2023年3月30日,《愛莫里破產發展學刊》編輯部將本年度的“傑出服務終身成就獎”頒發給瓊斯。他因此成為美國破產法領域獲得該殊榮的第23位得主,星光熠熠,萬眾矚目。

然而,就這麼一個頂流法官,卻不得不主動辭職,黯淡離場。瓊斯辭職,不是出於身體健康原因,也不是年齡太大或者業務能力有問題,而是因為他有緋聞,聯邦上訴法院也啟動了對他的職業倫理審查。

坊間吃瓊斯的“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事情要說簡單也簡單,瓊斯被爆出,和一位女性破產律師伊麗莎白·弗里曼(Elizabeth Freeman)有“浪漫關係”,兩人共築愛巢已有不短時間。

在2022年12月之前,弗里曼供職於傑克森·沃克爾律師事務所(Jackson Walker)的破產團隊。工作期間,該所作為當地一家知名大所,曾代表不少大型企業在得克薩斯南區破產法院提出第11章重整。但該所在業界更為知名的口碑,則是作為包括凱易律師事務所(Kirkland & Ellis)在內的全國性大所在休斯敦的當地顧問。

瓊斯和弗里曼的戀情一直處於地下。但最近有人針對瓊斯提出起訴,認為他在2020年主持審理的海洋鑽井公司麥克德莫特國際公司(McDermott International)破產案有問題。當時,凱易律師事務所代理該公司提出破產申請,而傑克森·沃克爾律師事務所正是當地顧問。

起訴人邁克爾·範迪倫(Michael van Deelen)原來是麥克德莫特國際公司的股東。範迪倫指控,在該公司破產案中,瓊斯和弗里曼的戀情不僅構成了利害衝突,而且腐蝕了瓊斯在該案的裁定。

在2021年知悉弗里曼和瓊斯的關係後,傑克森·沃克爾律師事務所當即要求弗里曼停止執業,並停止在瓊斯審理的案件中提出報酬請求。從2023年開始,弗里曼離職,並開設了自己的律所。

這段戀情曝光後,瓊斯未掩飾,而是大方承認:他們的戀情已有一些年頭,但他倆已達成默契,即弗里曼永遠不會出現在他的法庭上。瓊斯認為,因為他和弗里曼並未結婚,弗里曼也沒有因為法律工作在他這裏獲得經濟利益,因此他認為他們的關係不需要披露。瓊斯強調,他從未明示或者暗示——當事人必須聘用傑克森·沃克爾律師事務所才能提出破產申請。

宣佈辭職前,瓊斯感到十分委屈。他和弗里曼已經同居,他們共同住在瓊斯的房子裡,由瓊斯承擔所有的費用。他振振有詞表示:“只有我們已經結婚,或者我們有共同的財產利益,這種情況下我才需要承擔迴避義務”,“我絲毫不擔心我們的關係,我只是簡單地認為,我有權利享有某種程度的隱私。我們約定她從來不會出現在我的法庭上,這足夠了!”

瓊斯希望辭職本身,能夠轉移焦點,讓爭議一了百了。

回頭來看,在法官生涯中,瓊斯在破產案件審理中既注重破產執業者的行為規範,也十分注重透明度和信息披露。比如2020年在威斯特摩蘭(Westmoreland)破產案件中,瓊斯就嚴厲批評該公司的諮詢顧問麥肯錫未切實履行信息披露義務。最終麥肯錫因信息披露責任,在繳納800萬美元罰金後,與司法部和解。裁定批準該和解的法官,正是瓊斯。然而,瓊斯本人最終倒在信息披露上,是不是很諷刺?

瓊斯和弗里曼的戀愛關係究竟是否影響了職業倫理?在見諸報端的言論中,美國學界也莫衷一是。喬治城大學破產法教授亞當·勒韋丁(Adam Levitin)認為,如果瓊斯與傑克森·沃克爾律師事務所的一位律師有戀愛關係,他就不應該審理由該律所律師代理的任何案件,一個律師的利益衝突可以歸咎於該所其他律師;否則萬一當事人輸掉官司,他們不會覺得是因為案件本身的原因,而是因為該律所與法官的關繫起了作用。

瓊斯辭職後,相關調查是否繼續,還有待官方披露。10月23日,受得克薩斯聯邦法院首席法官蘭迪·柯蘭納(Randy Crane)指派,得克薩斯聯邦西區法院法官阿麗亞·莫斯(Alia Moses)同意審理所有涉及瓊斯的訴訟。

但瓊斯辭職帶來的“後遺症”,依然在持續發酵中——

第一,將有超過4200個破產案件的審理工作,需要由瓊斯的同事伊斯格、洛佩茲分擔,這些案件絕大多數都是個人破產案件,但也有77個第11章重整案和1250個衍生訴訟案件。對於本來就忙到原地起飛的破產法官來說,瓊斯辭職後劇增的案件負擔,無疑是雪上加霜。

第二,休斯敦作為美國新晉破產核心地位,可能從此走下坡路。得克薩斯南區破產法院的“雙法官模式”極大地提高了債務人申請重整的可預期性,也是騰飛的基礎。但瓊斯辭職後,已經從複雜重整案件審理小組退役的伊斯格法官不得不再度出山。就未來而言,伊斯格法官已履職19年,接近退休;而洛佩茲法官履職不過4年,還需要成長。這種審判力量的配備,勢必會影響債務人做出抉擇。凱易律師事務所已開始選擇在新澤西破產法院提出破產申請;瓊斯法官辭職後,實務界是否繼續在休斯敦提出破產申請,肯定也會三思而後行。在瓊斯宣佈辭職後,美國破產管理署前署長克里夫·懷特(Cliff White)就公開表示,“至少在短期內,得克薩斯南區破產法院的吸引力將會下降。”

第三,美國破產司法的公信力受到懷疑。目前已有媒體報導,在弗里曼就職於傑克森·沃克爾律師事務所期間參與的部分大型重整案中,瓊斯已批準她提交的100萬美元以上報酬申請。另外,在瓊斯和弗里曼戀愛期間,在洛佩茲法官審理的案件中,瓊斯被指定為調解人,而弗里曼就曾是當事方的代理人。瓊斯的辭職是否構成推翻其先前裁定的理由,還有待各方進一步博弈。美國破產管理署表示,至少在最近的某起破產調解案中有這種情況,該機構將依據法定職責履職,就合理性問題採取行動。

當法官愛上管理人,有多少愛不能胡來?不知道瓊斯會不會黯然神傷,“常常責怪自己,當初不應該。”

(作者陳夏紅為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重組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