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大風的飛窗之謎

    4月3日,南昌市偉夢·清水灣小區臨峰香閣3棟北側的建築外立面,可以看到數家受損的客廳陽台窗戶。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杜佳冰/攝

    強風過後,張黎家次臥的床墊被吹走,床架也損壞嚴重。受訪者供圖

    4月3日,臨峰香閣3棟,一套尚未裝修的4號戶型毛坯房,業主在強風過後給次臥窗戶裝上了柵欄。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杜佳冰/攝

    4月3日,一位門窗裝修工正在給偉夢·清水灣小區里的一戶業主打孔安裝窗戶。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杜佳冰/攝

    4月3日,臨峰香閣3棟18層的一位業主家中,客廳陽台原本的玻璃圍欄被吹壞。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杜佳冰/攝    4月3日,臨峰香閣3棟18層的一位業主家中,客廳陽台原本的玻璃圍欄被吹壞。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杜佳冰/攝

    這一次,人們切實、沉痛地認識了強對流天氣。

    4月2日,中央氣象台首次發佈了自設立氣象災害預警標準以來,強對流天氣最高等級的預警:江西等9個省份有10級以上雷暴大風或冰雹天氣。同日,南昌市氣象台更新了13年的歷史紀錄,在一小時內連續發佈了冰雹、大風兩條紅色預警。

    對南昌人而言,這是陌生的氣象概念和生活體驗。以往的詞彙經驗已經無法形容這場瘋狂的風,他們不得不更新表達:

    「不是冬天那樣嗚嗚嗚而是‘哐哐哐’!‘哐哐哐’!」

    「像鐵皮一樣響。」

    有人忽略了聲音,而直接感受到一種力量:

    「房子在震,我是被晃醒的。」

    學校球場上的籃球架倒了。生米大橋上的路燈斷了。象湖濕地公園橋上的護欄碎了,小石獅子滾落一地。向塘鎮的幾輛半掛貨車,橫七豎八躺在路上。一個人被埋在民房的磚瓦廢墟里,失去了氣息。

    南昌市偉夢·清水灣小區里的3位住戶——他們住在同一棟樓、同一朝向、同一格局的臥室里,在睡夢中被吹下了樓。

    3月30日,距離立夏還有1個多月,南昌的最高溫度已達30攝氏度。白天,有人換上了短袖,入夜後,許多家庭仍開著窗通風。偉夢·清水灣小區里,一位住在二樓的業主在睡前打開了風扇。

    在國家氣候中心3月底的監測圖里,南昌區域一片深紅,顯示氣溫偏高6攝氏度以上。氣象科普博主「中國氣象愛好者」後來分析,當「氣溫嚴重偏高」,遇上「西南暖濕氣流嚴重偏強」,就像「冰塊掉進油鍋」,一旦觸發,「立馬出現極其激烈的天氣過程」,發生突然,且破壞力極大。

    至於發生在何處,很難說得清——強對流天氣的難以預測性,是國內外從事氣象預測和科學研究的專家學者的共識。根據《生命與災害》雜誌,現在世界各國家對強對流天氣預報都只是潛勢預報,並不特別具有針對性。

    在偉夢·清水灣小區臨峰香閣3棟的居民中,有人聽到起風了,起床關了窗戶,又接著入睡——他們習慣了風聲。

    這棟樓位於小區東北角,共21層,北臨象湖濕地公園,東靠撫河故道,窗景獨特。視野開闊的代價是:「屋裡一年四季風很大,冬天有時候開門都費力。」18層的一位住戶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臨湖風景大概不是開發商把這棟樓建在這裏的唯一考慮。公開資料顯示,偉夢·清水灣小區共有120棟樓——多數是低矮的6層洋房,高層只佔少數,是典型的「高低配」建築模式。一位上海的建築師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如果把高層建築住宅放在南側,北側低層住宅的日照採光就有影響,所以一般都會把高的房子放在北側,或者是放到兩邊,這個小區也是在踐行這個原則。」

    偉夢·清水灣里的臨峰香閣和龍井香院都是高層建築群,分立於小區的東北角和西北角。「太通風。」一位業主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自己曾看過臨峰香閣的毛坯房,雖然是夏天,但進門後到陽台吹風,沒多久就覺得冷。

    業主張黎沒有見到這套房原本的樣子。2021年,她跟著中介來臨峰香閣3棟看房時,2004室已經是一套裝修精美的二手房,面積接近140平方米,有5間臥室,原來的房主說,裝修這套房花了30萬元。

    張黎一家想換套大點的房子。因為小孩「很喜歡窗外的風景」,他們很快決定貸款買入,總價155萬元。

    「我因為這樣,讓孩子失了性命。」張黎聲音嘶啞著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3月31日3時左右,臨峰香閣3棟9層的住戶王合豪站在自家客廳里,親眼看到一棵樹「飛」上了天。

    當晚,南昌縣塘南紅星站監測到了南昌市有氣象記錄以來出現的第二大風速——35.3米/秒,12級。

    後來,風聲漸弱,雨小了些。有哭聲傳來。他打算下樓看看。4時06分,王合豪站在電梯里看了一眼時間,走出樓棟。他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當時外面的景象淩亂,樹枝歪斜四散,玻璃碎了一地。

    有人躺在單元門口,「好像是個女人」。他往右看,台階下的垃圾桶旁躺著一個人。再往對面去,還有一個人摔在電動車棚里,旁邊的三台車看上去受損嚴重。警察、物業、醫生、保安都來了。有個女人跪在地上哭號,那是張黎。

    2時58分左右,張黎被風雨驚醒時,睡在次臥的兒子和婆婆已經不見了。整扇窗戶連著窗框、天花板、床墊、床頭櫃,一起消失了。臥室破了一個大洞,風「呼呼」往里灌。

    3時20分左右,住在1104室的萬女士或許被風響驚醒,起身查看情況,隨後被捲下了樓。張黎從萬女士的家屬處瞭解到,她房間里的床品完好,被子還呈現出自然掀開的狀態。當地人對12級的大風缺乏認知,事後,一位氣象專家對媒體表示,在極端強對流天氣下,應到遠離門窗的衛生間等地暫避,切勿到窗前陽台查看情況。

    王合豪站在樓下,看到醫生經現場搶救,宣佈了3人的死訊。哭聲更大了。

    4點40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天微亮後,工作人員清洗了樓下的血跡,拉起警戒線。

    南昌市氣象台首席預報員孟明華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稱,當時實際的風速可能比氣象觀測到的還要大,但風力強到把人從屋內連窗戶帶床墊卷下樓,是出乎預料的。

    從臨峰香閣3棟4號戶型的建築外立面來看,受損最嚴重的是南側和西側的窗戶。其中,南側是客廳陽台和主臥,西側是發生事故的次臥。

    南側,至少有8戶客廳窗戶不同程度受損,21層、20層、19層的窗戶被整面掀掉。西側,至少有5戶次臥窗戶整扇被吹掉,包括發生事故的20層和11層,還有18層——1804室的業主當晚正好不在家。

    小區開發商南昌豪佳實業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員後來對媒體表示:「房屋交付均有驗收標準。被吹落的落地窗戶,是業主將原來開發商安裝的窗戶和牆體打掉後,私自安裝的。」

    記者在臨峰香閣3棟一套尚未裝修的毛坯房裡,看到了事發4號戶型最初的樣子。

    毛坯狀態的客廳陽台約4米寬,有一面約1米高的玻璃圍欄。在陽台與客廳的銜接處,有一扇玻璃推拉門,已經被狂風吹倒。

    事故中受損嚴重的西側次臥,它的毛坯狀態與客廳類似,有一面半封閉的玻璃圍欄、一扇玻璃推拉門。推拉門之外的空間,只能容納一人步入。在記者走訪的多個家庭中,這扇推拉門,都在裝修時被拆除。

    多數業主的習慣是在那塊半封閉的玻璃圍欄後面,重新封窗,不會改動牆體。

    張黎說自己並不知道這些改動。她買下2004室時,次臥沒有推拉門,也沒有那塊半封閉的玻璃圍欄,只有一扇窗——高約2.3米,寬約2.5米,面積大於一張床墊。

    根據《民用建築設計統一標準》GB 50352-2019,陽台應設置防護欄杆。但在裝修中,有人為了美觀,會選擇拆除欄杆。

    臨峰香閣3棟9層的一位住戶說,在裝修家裡的房子時,妻子想把陽台的玻璃圍欄鋸掉。「我覺得不安全,最後沒鋸。」他說。

    飛窗事件發生後,偉夢·清水灣的許多業主發現,自己對家裡的窗戶——包括建築型材、施工細節、國家標準,並不知曉。

    強風過後,窗戶受損的情況普遍。門窗店的生意從來沒有這樣密集過。斷橋鋁窗框和鋼化玻璃的價格成倍上漲。一位業主家的窗框被砸壞,他找到小區門口的門窗店,被告知若要修理得等一個月。

    門窗店老闆祖金修了小區里的十幾家窗戶,他說,被風捲起的雜物砸壞的窗戶是多數,整扇吹壞的是少數。「各種原因都有。十來年了,窗戶也會老化。」他說。

    偉夢·清水灣小區建於2003年至2019年,按照早先的裝修習慣,多數家庭裝的是推拉窗。

    祖金認為,推拉窗的密封性不如平開窗好。「高樓的風是從下往上吹的,推拉窗有輪子和軌道,有一定的縫隙,強風一吹就容易脫軌,就會出問題。」他說,現在新裝窗戶,一般都選價格更貴的平開窗。《江西省居住建築節能設計標準》也建議,「多層居住建築外窗宜採用平開窗」。

    門窗店老闆熊輝在3月31日當天接了5單生意,其中一單讓他印象深刻。青山湖區的丁香苑小區,有一戶5樓的業主,家裡窗戶整扇掉了下來。「我去看了一下,一個螺絲都沒打,就拿發泡劑固定了一下,外面膠都沒打。」他說,「那是違規的。發泡劑容易氧化,太陽一曬,一年就開始氧化了。」

    強風過後的幾天,小區里的電鑽聲此起彼伏。

    臨峰香閣3棟18層的一位住戶發現陽台的落地窗發生了0.5釐米的位移,她請人來加固時發現,新舊螺絲的大小之差,就像中指和小拇指。

    多位門窗從業者表示,就一扇窗戶的抗風壓性能而言,窗框型材和安裝方式的重要性,是遠大於窗玻璃的。

    近年來,鋁合金門窗壁厚的國家推薦標準,從1.4毫米提高到了1.8毫米。「但是來裝1.8毫米的人很少。」熊輝說。

    至於安裝窗戶需要的發泡劑、膠水、螺絲,質量各有好壞。多數情況下,選擇哪一種,由門窗從業者自己決定。

    除了講究質量,螺絲打在哪裡也很重要。根據《建築門窗附框技術要求》建議,固定點到窗框4個角的距離,不應大於150毫米,其餘部位的間距不應大於500毫米。熊輝說,實際操作時,有的門窗裝修工並不嚴格按此執行。

    張黎回憶,從家裡發生事故的次臥牆體來看,窗戶頂邊、底邊似乎各有兩個螺絲,「側邊沒有注意到」。她對窗戶的記憶很模糊,只知道是推拉窗,有兩扇玻璃,不確定玻璃是不是雙層。

    脫落的窗戶,至今沒有找到,也找不到安窗戶的人。「取證比較艱難。」接受諮詢的律師告訴張黎。

    張黎回憶,她是在一位抖音博主的影片推薦下,看到了這套房子,對方自稱是某房屋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員。現在,這個抖音帳號已經無法查到。

    在中介的介紹下,她和原業主簽訂了購房合約,並交了中介費。入住半年後,她發現每逢颳風下雨,次臥窗戶就容易漏水。目前,張黎的家還有95萬元房貸沒有還。

    北京市華城律師事務所合夥人甘仕榮曾對媒體表示,事後追責,取決於窗戶屬於哪個主體進行安裝,誰安裝,誰承擔相應責任。如果是產品質量問題致人死亡的,生產者不僅需要承擔民事賠償責任,還需要承擔行政處罰責任和刑事責任。

    根據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五十三條規定:建築物、構築物或者其他設施及其擱置物、懸掛物發生脫落、墜落造成他人損害,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4月3日,當地調查部門相關人士在回覆媒體時表示,事發房屋窗戶的錨固點有很多缺失,有的可能只打了發泡劑固定。最終的調查結果,需要等各個部門核實清楚後確定。

    這幾天,物業在陸續清理小區的碎玻璃、樹枝、吹壞的電動車棚,還有倒掉的圍牆。

    (應受訪者要求,受訪者皆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杜佳冰 實習生 李鈴瀾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4年04月10日 0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