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蘭離岸家族信託被“擊穿”始末：信託財產獨立性遭拷問

本報記者 陳嘉玲 北京報導

近日，“張蘭欠9.8億未還家族信託被擊穿”一事登上微博熱搜第一。

美國聯邦地區法院3月3日歸檔的一份判決書顯示，La Dolce Vita Fine Dining Company Limited（甜蜜生活美食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甜蜜生活公司”）勝訴張蘭及其公司，張蘭位於紐約西53街20號39A公寓將被拍賣，所得款項歸甜蜜生活公司所有。判決書同時披露，張蘭在與歐洲私募股權公司CVC Capital Partners（以下簡稱“CVC”）的多番訴訟中敗訴，共欠款項及利息1.42億美元，折合人民幣約為9.8億元。

相關分析指出，CVC得以獲取張蘭美國公寓的最關鍵原因在於，抓住了她使用家族信託項下銀行賬戶資金用於自身購房的漏洞。由此，一個新的疑問擺在了人們面前：張蘭的離岸家族信託是如何被“擊穿”的？其間又有哪些值得我們注意的問題？

折戟：設立“成功高貴信託”

“它是一個加勒比海上的小島，從北京往返一趟，得花五十多個小時……下了飛機，走不了兩步道就已經出了機場，近處只見雜草叢生，放眼望去，荒無人煙。”張蘭在《我的九條命》中這樣描述聖基茨共和國。

2012年下半年，張蘭註銷了戶籍，變更了國籍。彼時，正值俏江南折戟A股IPO、轉戰港股市場之際。

實際上，境外上市前移民並非什麼新鮮事。“主要是為了繞道‘10號文’，即2006年商務部等六部門聯合發佈的《關於外國投資者併購境內企業的規定》，中國內地很多企業在美國或中國香港上市前夕，其實際控製人自己或讓其家人移民後再收購境內公司。”一位在香港從事信託、遺產規劃等方面的律師告訴《中國經營報》記者。

彼時，如是操作的公司實控人們，不遠萬里把“戶口”落在北美及加勒比海地區等群島上，成立一個個離岸公司，搭建一個個離岸家族信託。然而，張蘭的情況卻不甚相同，因為俏江南未能如願赴港上市，其離岸家族信託更是未見蹤影。

而在赴港IPO的路上，張蘭和俏江南“遇上”了CVC，由此開始了與資本近10年的糾纏。

2013年8月至12月，CVC旗下的境外持股平台——甜蜜生活公司收購俏江南82.7%股權，鼎暉投資退出俏江南。張蘭則通過其境外持股平台盛蘭控股持股13.8%，賸餘股權由員工持有。

為買下張蘭在俏江南的大部分股權，從2013年12月到2014年6月，CVC陸續向張蘭在瑞士嘉盛銀行香港分行設立的個人賬戶里轉移約2.5億美元。

拿到錢之後，張蘭開始設立離岸家族信託。

2014年2月2日，張蘭在英屬維爾京群島成立家族信託殼公司Success Elegant Trading Limited（成功高貴貿易公司，以下簡稱“貿易公司”），分別在瑞士信貸銀行、德意誌銀行建立賬戶。此後半年里，張蘭先後將1.42億美元轉到瑞士信貸銀行賬戶，之後又將其中的0.85億美元轉到德意誌銀行賬戶。

同年6月，張蘭又將貿易公司的全部股權轉讓給了在庫克島新成立的信託公司，從而完成了離岸家族信託——“成功高貴信託”，受益人為她的兒子汪小菲及其子女，託管人為亞洲信託（Asia Trust Limited）。

“2014年張蘭設立離岸家族信託時，海外各種財富管理機構在中國市場推廣。很多高淨值人士紛紛把資產裝入海外離岸家族信託。”瑞銀律師事務所創始合夥人王昊對記者回憶道，大家設立離岸家族信託的主要目的或訴求是：資金出海、資產全球化配置、稅務籌劃、子女移民等，也有一些人為了在海外上市融資而設立離岸家族信託。

張蘭近日談到了當初設立離岸家族信託的初衷，否認了規避風險、轉移資產等說法，稱是“為了品牌代代傳承”。事實上，在“成功高貴信託”設立之時，張蘭已與俏江南“分手”，據張蘭委託律師發表的聲明，張蘭2013年底就已辭去了俏江南相關公司的董事和法人等職務。

北京市盈科（深圳）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李魏分析指出，張蘭設立家族信託的時間點較晚，已經存在一些商業糾紛與較大負債，其對轉入家族信託的財產是否存在惡意，這也可能會成為信託被穿透的另一個因素。

某信託公司一位家族信託業務負責人表示，設立離岸家族信託的真正動機，外界不得而知，只能通過張蘭的各種行為來推斷。

暗門：“沒控製住自己的手”

根據新加坡高等法院[2016]SGHCR 3、[2022]SGHC 278兩份判決書，2014年9月22日，張蘭從上述瑞信信貸銀行賬戶里轉出300萬美元，2015年2月10日又轉出300萬元人民幣。在法庭問到這兩筆錢的去向時，張蘭說：沒有文件，也不記得了。同時，貿易公司似乎對張蘭轉走這些錢並無異議，一直到七年後的2022年才出了一封律師信，向張蘭詢問兩筆錢的去向。此外，2014年11月26日，張蘭從上述德意誌銀行賬戶轉出一筆錢用於在紐約購置一套房產，而該房產之前已經被紐約法院認定為屬於張蘭的私人財產。

“彼時，張蘭的離岸家族信託已經設立，銀行賬戶上的資金從法律上來說是貿易公司的錢，也就是信託的錢，而不是張蘭的錢。”新加坡瑞信德亞洲律師事務所中國國際業務部合夥人翁磊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分析，理論上，對於貿易公司而言，錢被轉走了至少應該詢問錢去哪兒了，為什麼拖了七年都不問呢？所以法官由此推斷錢並不屬於貿易公司。

“設立家族信託後，受益人需要使用信託分配財產是需要經過程序的，這與直接花自己名下的錢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如果信託下的資產是一家公司，使用公司賬上的錢進行投資或分配，需要通過相關決議。”王昊也指出。

而在張蘭“騰挪”從股權交易拿到手的2.5億美元時，另一邊廂，CVC與俏江南的“甜蜜生活”並未持續多久。不到一年，雙方就關係破裂，對簿公堂。

2015年3月6日，中國香港法院披露的一份資產凍結命令決定書顯示，凍結資產申請的提出者是甜蜜生活集團，被告則包括張蘭、俏江南以及盛蘭控股。

而早在2015年2月28日，即中國香港法院簽發財產保全令之後、新加坡法院簽發財產保全令之前，張蘭以“特急”速度從德意誌銀行賬戶轉走了大約3600萬美元。

在新加坡法院簽發財產保全令，且德意誌銀行按照收到的保全令凍結了銀行賬戶的兩天后，張蘭的律師寫信給德意誌銀行稱“這個在貿易公司名下的賬戶屬於張蘭”。而銀行的內部郵件也表明，前述向瑞士信貸銀行賬戶轉賬的目的，包括稅務籌劃和保護Z女士免受原告的潛在索賠。

“‘特急’轉走的這個操作，顯得特別瓜田李下，因此法官推斷這明顯是在規避被執行財產的風險。而規避的前提是張蘭自己認定這個賬戶里的錢是她本人的，才會因擔心錢被執行而選擇提前把錢轉走。”翁磊分析指出。

上述判決書採用了“apparent unfettered operation”一詞，即明顯不受約束的操作。對於張蘭的轉賬、買房等一系列操作，多位受訪人士認為，透露出張蘭潛意識里認定這錢是屬於自己的，“沒控製住自己的手”。同時也有人指出，在信託設立之初，張蘭也為自己對這筆資金的操控留下了“暗門”。

據瞭解，在設立“成功高貴信託”之後，張蘭當時繼續擔任貿易公司的獨任董事。同時，張蘭也是貿易公司在新加坡開設的兩個銀行賬戶的唯一授權簽字人。大成律師事務所家族辦公室法律中心執行主任王旭律師在接受媒體記者採訪時分析認為，從公開信息來看，該家族信託無論從法律層面，還是實踐操作層面都存在一定問題，具備可被“擊穿”的基因。

擊穿：風險隔離功能失效

2019年，張蘭輸了與CVC的仲裁官司。

早前，CVC在進入俏江南後發現，短短幾個月裡公司業務就出現了大幅惡化，於是指控張蘭在收購前虛增銷售數據。同時，CVC以其入股俏江南的大筆資金去向不明為由，先後從中國香港法院和新加坡法院拿到了針對張蘭的資產凍結令。張蘭也指責CVC未經自己同意便將俏江南100%股權全部抵押。就此，雙方打起了貿易仲裁官司。2019年4月，張蘭在仲裁官司中敗訴，被判決支付CVC基金1.42億美元及其利息。

為了追討這筆欠款，CVC瞄準了張蘭在海外的賬戶及離岸家族信託。在2019年取得勝訴之後，CVC拿著判決書去中國香港法院申請承認與執行，並得到了支持。隨後，CVC又來到新加坡，要求法院接管張蘭家族信託架構里的兩個銀行賬戶，任命接管人，從而方便執行資產。

2022年11月，新加坡高等法院認定，張蘭為貿易公司開立的兩個銀行賬戶的受益所有權人，同意原告甜蜜生活公司提出的指定銀行賬戶接管人的申請。隨後，2023年3月，美國聯邦地區法院公佈了文章開頭提到的民事訴訟裁決書，判決張蘭及其公司名下所有的紐約西53街20號39A公寓出售所得歸甜蜜生活公司所有。這恰恰就是張蘭在設立離岸家族信託數月之後，從德意誌銀行賬戶里轉出資金購置的房產。

對此，張蘭在接受媒體記者採訪時承認了家族信託被“擊穿”的現實，她解釋稱：“當初設立信託的時候特別麻煩，要改簽字人，但銀行一拖就是三個月。這個時候受益人想買一點什麼東西，比如買一個房，銀行就說必須你來簽這個字。而當時自己也不懂這些專業的東西，就按照銀行的要求做了。”她同時還特別提到：“律師的這封信很致命。”

“對於張蘭來講，她的感觸就是很麻煩，家裡人想用錢很不方便，這也體現了張蘭對整個流程不熟悉。”王昊對記者分析稱，律師由張蘭本人付費聘請，如果撇開張蘭轉賬、買房等操作不談，僅憑律師寫的這封信，法官也未必能下判斷。

而對於被“擊穿”的說法，業內也有不同意見。翁磊分析指出，“擊穿”這個詞用得不妥當。張蘭的家族信託不是被“擊穿”，而是在原信託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個新的信託。新加坡法院根據張蘭的一系列操作推斷，張蘭雖然把自己的錢轉為了信託資產，但是她並沒有放棄對信託財產的處置權和實際收益權。張蘭和她所設立的離岸家族信託之間實際上產生了另一種名為“歸複信託”的法定信託。所謂“歸複信託”，顧名思義就是能達到“物歸原主”效果的信託。新加坡法官認為，既然張蘭把資金轉給了信託，但是又保留了自己原有的受益權，那麼轉移的資金就需要物歸原主——信託資產還是信託資產，但是受益人變回張蘭，而非汪小菲。既然張蘭是受益人，那麼賬戶里的錢拿來還張蘭的債就有憑有據了。

《2022中國家族財富與家族辦公室調研報告》顯示，中國家族的治理目標是實現財富傳承，家族財富管理最主要的三個目標是保全、管理和傳承財富。離岸家族信託是近些年中國民營企業家普遍選取的一種財富傳承方式。

王昊指出，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高淨值人士在海外設立家族信託，但大部分客戶不太願意支付高額費用去諮詢專業機構。預計隨著“創一代”相繼老去，家族信託以及受益的“二代”們可能還會陸續面臨各種挑戰。如果“二代”們不清楚委託人的安排、不瞭解受託人的權限，指望他們去維護信託架構、維護家族利益和製衡受託人將會很艱難，且“二代”們與受託人之間的爭議或逐漸增多。

（編輯：曹馳 校對：顏京寧）